吉寬的馬車 第二章 月夜 (2)
    車不知不覺慢了下來,跟了我十年的老馬對我的心情了如指掌。可是導致這心情的深層原因,它無法知道。我多麼想說,“那個騙子,就那麼重要?”“他喝醉酒沾了你便宜,你還看不清是什麼貨色?”“一個電話,就值得讓你那麼激動?”這些話,本是想在心裡,可是,在車慢下來之後,我居然真的說了出來,那樣子好像老馬把它拉車的力氣送到了我的心裡。

    在先,許妹娜沒有反應,仍然松跨跨地坐在車上,可是,幾秒鍾之後,她不干了,她尖聲地叫起來:“你--”隨後,她兩手離開膝蓋,挪向身後,一高從車上跳下來。她動作的敏捷,手式的強硬,足見出她的激動。當她跳下車,我看見她的臉仿佛被人抽了鞭子似的,黃一道白一道,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我是多麼不願傷害她呀,可是混蛋的我,不知怎麼就傷害了她。我傷害了許妹娜,一個比我小了十歲的天真姑娘,我頓時慌了手腳,“喔”一聲把車停下來。我跳下車,定睛看了看她,她的臉上已經有了淚花,小巧的朝天鼻因為憤怒竟有些發白。我從車的後頭繞到許妹娜的身邊,我看到許妹娜肩膀在哆嗦,她的嘴唇也在哆嗦,這時,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把她抱了起來。

    猛地把她抱起來,是我心裡的沖動,事實上,我沒有兌現我的想法,不是我不敢,而是當我走到她身邊,另一個念頭迅速主宰了我:這是大馬路,人來人往不合適。於是我猛地轉身,從車上拿起鐵銑,我幾乎把用來抱她的所有力氣都使了出來,掘車上的鹼泥。

    我想,許妹娜一定是被我的行為搞懵了,她愣愣地站在那,眼裡再也淌不出眼淚了。我沒再看她,只一個勁地往道邊甩我的鹼泥,我覺得有一股從沒有過的力量,洪水一樣漫過我的身心,使我無法阻止就要到來的一切。

    到最後一掀鹼泥甩出去,我轉向許妹娜。我說:“走,咱去辦嫁妝,上翁古城。”

    許妹娜確實不再流淚,愣愣地看著我,先前黃一道白一道的臉上,現出某種奇怪的顏色。

    “我拉你上翁古城,咱去給你辦嫁妝。”我又說一遍。

    這句話顯然不是事實,可是這句話接近另一個事實,那事實是,許妹娜終於跟她的小老板通上了電話,娶她的事情不再是謊言。如果許妹娜不想跟我鬧僵,去翁古城辦嫁妝,是順水推舟最恰當、也是最好的辦法。

    許妹娜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長時間地看著被我卸下去的那堆黑乎乎的鹼泥,仿佛上不上車,去不去翁古城,由那鹼泥說了算。鹼泥已經落在了地溝裡,它們耗費了一個人那麼多力氣。

    我就知道,許妹娜不會讓我白費力氣,她不想跟我鬧僵,我拉了她這麼多天,可是,僅僅如此嗎?

    就像有山窮水盡,才有柳暗花明,當許妹娜上了車,馬車再次起程,我們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和諧。當然,所謂和諧,僅僅是說我們不再別扭著,我們可以像早上和早上以前的那些天那樣,把去鎮上打電話當成共同的目標,現在,我們又有了去翁古城這個目標。我能感到,發生過的事情,還在我們心裡留有痕跡,畢竟,許妹娜的挎包裡裝著BP機,它真實地響過,因為它真實地響過,我們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罵一個人了,這得讓我們慢慢適應。

    從歇馬鎮到翁古城,大約七十裡路,對一匹老馬來說,是一個很遠的距離,我還從來沒有趕車去過翁古城。當我把這個事實告訴許妹娜,她隱隱的有些感動,她說:“都是為了我。”

    距離不但為我們的談話提供了內容,距離還把謊言變成了真理,許妹娜居然真的相信,我之所以讓我的馬車走上這條從沒有走過的遙遠的路,就是為了拉她辦嫁妝,這是一個怎樣奇妙的轉換啊!有了這個轉換,我便大有理由讓她了解我的這匹老馬,它跟了我十幾年,那年從學校剛回家,就借錢買了它,並找木匠釘了這輛馬車。我打一小,就喜歡睡地壟溝,喜歡馬,喜歡馬車,喜歡車輪壓住地面那種喧嚷嚷的聲音和慢騰騰的感覺。讓許妹娜了解這一點,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我想讓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城市的堅硬和緊張。當然,我沒有直截了當,因為此時此刻,在我倆之間,城市,是一個不能提的字眼,是個禁區,它就像田野裡的深谷,想往前走,必須繞開它。

    許妹娜自然知道如何繞道而行,她說:“俺什麼車都喜歡,馬車,大客。”但她馬上停下來,只說馬車,她說:“小時也喜歡馬車,俺家從轉角樓水庫搬下來那年,俺才三歲,坐在大馬車上晃晃悠悠地走,恨不能永遠也不停下來。終於到了歇馬山莊,俺放聲大哭。俺媽當時說俺,長大了叫你嫁個趕馬車的。咯咯--”

    雖然只能把話題停留在膚淺的地方,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我心潮澎湃,因為剛才掘鹼泥時洶湧在心底的沖動並沒消失,當許妹娜說到她媽讓她長大嫁個趕車的,並咯咯咯笑起來,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一種想用嘴唇吮吸什麼的欲望在我的體內長驅直入,深入到我的每一根神經,直到我的小哥們。

    我努力克制著,就像我努力繞道而行。我把車趕得飛快,我想讓許妹娜把我的馬車當成大客,那種由城市開到鄉村,又由鄉村開到城市的大客。我的車還真的在一個有車站的路段超過一輛大客,當我的車超過那輛大客,別提我有多麼得意。那些混蛋的大客把那麼多鄉下姑娘的視線搞亂,就不信我不能把大客的視線搞亂?!

    其實,真正被搞亂的,是我自己。我的沖動,我的想抱一抱誰的沖動,我的欲望,我的想吮吸什麼的欲望,一旦被我克制,我便成了一堵危機四伏的大壩,左沖右突的水沖擊著我,吞噬著我,淹沒著我,使我常常陷入不能動作的愚蠢狀態。

    在去翁古城那天,我的所有行動都是愚蠢的,我不知該去哪家商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商店,又不知該把馬車停到哪裡,好不容易把馬車停到一個地方,一轉眼又弄丟了許妹娜,當我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把許妹娜找到,又忘記了停車的地方。然而,愚蠢也有愚蠢的好處,當經歷了這樣一番周折,許妹娜居然忘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需要繞過的東西。當我們終於來到一家商店,她真就毫無顧忌地看起了嫁妝。

    如果說“城市”二字是我們之間的溝谷,那麼,嫁妝,無異是又一個溝谷。可是,她扯著我的手,興致勃勃看衣服,看戒指的樣子,好像我就是她的小老板。在一個買戒指的地方,她看上了一棵閃著星星一樣光芒的鑽石戒指,跟我開心說:“吉寬哥,給我買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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