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一章 許妹娜 (2)
    在歇馬山莊,人們最關心的只有兩家,蓋了倒置房的吉成大哥家,開了小賣店的黑牡丹家。女人們在大街上講話,要不是說倒置房昨天又拉回什麼新東西,就一定是黑牡丹的小賣店又進了哪一個男人。黑牡丹招惹男人,她因此名聲不好,四年前就進了城,可是關於她的話題一直持續著,仿佛只有她,才可以和倒置房裡新添的東西抗衡。其實也不是,歇馬山莊可說的東西畢竟太少了,除了這兩家,別人家,我的家,還有許妹娜家,都不值一提,如果說我們申家,還出了我的四哥,跟他舅哥沾光在蓋樓的工地上當了工長,還偶爾被人們嚼嚼舌頭,許妹娜,那個巴拉眼許冒生的女兒真是沒有多少人會提起她。關鍵是,她的爹媽,屬灶坑裡頭生的潮蟲,窩在屋子裡從不往人群裡湊,而他們的女兒,走在大街上見人從不說話。

    見我沒有反映,二嫂接著說:“人家進城兩個月就被一個小老板看中,就不讓在飯店端盤子,叫回家來准備嫁妝。”

    被一個小老板看中,這個信息在我聽來司空見慣,倒不是說歇馬山莊出去打工的女孩都有這個命,實際上這樣的女孩少之又少,厚運成的女兒在城裡飯店端盤子,就嫁了一個和自己一樣端盤子的鄉下人,最後的結果是兩個人雙雙回到鄉下去。可是她們寧願這麼走一圈再回到鄉下,也不願最初就留在鄉下,畢竟,鄉下的小伙子也都在外邊。在我一個人打光棍的這些年,村裡的女孩一個個都被人娶走了,至於她們是被小老板娶走了還是被端盤子的娶走,在我都是一樣的,反正不是被我娶走。然而,二嫂的憂傷感染了我,二嫂剛才還泥鰍一樣扭來扭去樂得不行,這一會兒,就沉著臉一動不動直歎氣,還一邊歎氣一邊說:“這年頭,沒一個黃花姑娘不想進城,可都進了城咱吉寬怎麼辦?要是俺,就專找那種守家過日子的,兩人守著,多好。”

    二嫂的話,不過是為了安慰我,或者,是因為想二哥,希望我能變成二哥,守在她的身邊。因為我知道,二嫂是那種離不開男人的女人,就像有的母雞一刻也離不開公雞。但是,我確實因此而傷感了。我的傷感跟許妹娜無關,只是山莊又一個女孩的嫁走,喚醒了我對自己的可憐。一條蟲子不吃葉子也可能在享受生活,在發呆,望天,看風起雲湧,可是它不能總是看別人風起雲湧,看多了,心裡會受到煎熬。要知道,我每一次咯吱完二嫂,看二嫂肉粉色的身子泥鰍一樣扭來扭去,都恨不能撲到她的身上干點什麼。可是,她是我的嫂子,我只有毅然扭頭,只有把她的樣子裝到腦子裡,留到晚上。

    在二嫂跟我提起許妹娜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再也不跟女人們鬧了,任她們怎麼挑逗我。許妹娜跟我沒有關系,但是她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事實:理睬我的,願意跟我鬧的,都是歇馬山莊有了主的女人,都是奶頭奶過孩子、被男人們摸過了的女人。說心裡話,我春心萌動時,喜歡的就是奶頭奶過孩子的女人,是奶頭奶過孩子的女人讓我由一個男孩兒變成男人。我永遠忘不了坐在黑牡丹小店門口,看她顫微微的奶頭向男人們厥著時的樣子,身體裡那個小哥們噌一下就站了起來。因此多年來,在村裡人把我當成無人問津的懶漢時,我心底裡充滿了驕傲,因為那些青蘿卜一樣的黃毛閨女從沒讓我動過心思,我的小哥們從沒因為她們而站立。可是,當二嫂的提醒讓我漸漸想起,十多年來,歇馬山莊沒主的女子,在大街上遇到,不管哪一個都從沒正眼看過我,我一下子受不了了。關鍵是,有一天,在給厚運成家拉草時,真的遇到了許妹娜。

    當時,馬車上坐了好多上街趕集的女人--只要有馬車上鎮,她們就一定要跟著,不管是我,還是三黃叔。鞠廣大家的是我的長輩,我叫她大嬸,可是她居然和二嫂一樣,不光嘴不老實說些粗話,手也不老實,不是捏一下我的後背就是用指甲剜一下我的大腿,她們正鬧著,好像有人扔了無聲炸彈,一車的人突然老實了,這時,只聽鞠廣大家的說:“看哎,人家多牛,辦嫁妝,嫁給小老板了!”

    許妹娜,要是女人們不以這種方式提醒,我真的不知道她就是許妹娜。脫了學生裝的她,穿著一套蔥背兒綠牛仔服,上衣垂在腰間,每一邁步都要左右晃動。晃動的本是屁股,可是看上去卻覺得是她的衣服,就像雲飄在半空。那雲間,有一抹黑色的瀑布。我不認識這衣服,卻認得這一抹黑色的瀑布,認得這螞蟻一樣的腰身,實際上,在女人們還在驚愣地看著被一個小老板看中的鄉下女孩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我已經徹底想起了還是學生的許妹娜了:長著細細的螞蟻腰,******,走路目不邪視耳不旁聞,即使被石子絆了一下,也絕不低頭看看腳下。

    我想起了學生時的許妹娜,便激起了一個山莊男人意想不到的屈辱,她們從不曾正眼看過我!她們牛哄哄的樣子,好像她們的父母不是莊稼人!好像即使她們的父母是莊稼人,她們也絕不可能是莊稼人!我和我的小哥們可以看不上她們,她們怎麼可以看不上我!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沉默,使女人們一下子沒了開心的目標,還是許妹娜奔著的前景,讓擁有歇馬山莊這樣背景的女人再也沒了耍鬧的心情,反正,當馬車攆上步行的許妹娜,我那一向老實溫和的二嫂突然跳下車,一個攔路搶劫的無賴似的,扯住許妹娜的胳膊就往車上推,嘴裡嘟嚷著:“別那麼牛,誰沒打十八二十三過過,不就一個小老板嗎,快上車給俺講講。”

    可以想象許妹娜是如何執拗著不肯上車,可以想象許妹娜即使上車,也如何堅持不講她的小老板,可是,你就是不能想象,當她被生拖硬拽弄到車上,女人們竟把慣於伸向我的手伸向了她。

    事情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我的二嫂把許妹娜拽到車旁,鞠廣大家的和厚運成家的立即抓犯人似的,一人一條胳膊扭住許妹娜往車上拽。我沒有轉頭,無法確定到底是誰帶的頭,是誰膽敢把她們髒兮兮的手伸到一個黃花女子干淨淨的身子裡。我猜想,她們朝一個黃花女子下手的念頭,一定因為往車上拽時,拽脫了許妹娜的衣服,使她露出了她的胸脯,使她們一個季節以來因為想念男人而生出的邪火一遭暴發出來,誰知道呢。反正,當車遇到一個坎,怕顛壞車上的人不小心回頭,我看見了摁在許妹娜胸脯上的三雙大手,看見了許妹娜在掙扎中羞嗒嗒的目光。

    最初的一瞬,當許妹娜四仰八叉的鏡頭映入眼簾,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好像有一種隱隱的快感,那種一群螳螂把一只蟬吞掉,報復了什麼的快感。我相信,那一時刻,女人們也一定和我一樣。因為她們大呼小叫的,喊叫的聲音就像慶祝某種勝利。她們,還有我,究竟報復了什麼?取得了什麼勝利?是報復了許妹娜不該在鄉下牛哄哄,還是比小老板領先一步占領了許妹娜的高地,還是別的一些什麼?不知道。

    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捉弄一個無辜的黃花閨女,絕不是我的二嫂們的本意。而高興她們捉弄,也絕不是我的本意。沒一會兒,二嫂們就住了手,二嫂們住了手,空氣一下子凝住,很長時間沒人說話,好像剛才的一幕不堪回首,好像它的到來完全不可抗拒,大家不約而同被這不可抗拒的事情驚呆了。

    我們誰也說不清,在我們的潛意識裡,到底儲藏了一些什麼樣的東西,讓那個金燦燦的秋天,在那個稻香飛揚的馬車上撕破了一個角。

    奇怪的是,把金燦燦的秋天撕開了,放進去一些亂起八糟的手,許妹娜卻並沒惱火。我以為,她要麼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破口大罵,要麼什麼也不說,毅然跳下車。可是她沒有。她哭是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可當女人們哄她說“是稀罕你才跟你鬧著玩”時,她抹把眼淚又笑了,且根本沒有跳下馬車的意思。

    許妹娜沒有下車,她和我的二嫂們一同坐在稻香飛揚的馬車上。這是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場景,當時的氣氛簡直就是凝固的,而這看上去凝固的氣氛,其實給每個人都提供了發散心思的機會,就像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二嫂們此時想了什麼,我無法知道,就像我無法知道她們剛才的快感來自哪裡一樣。但是,坦白地說,那凝固的一刻,我在想許妹娜的胸脯。二嫂們的手從她那裡抽出來,我的手卻在我的意念裡伸了進去。你想,我看見了許妹娜白花花的胸脯,我還看見許妹娜羞嗒嗒的眼神兒。然而,我想告訴你的是,把手伸進一個光鮮鮮的女孩子的胸脯裡,這感覺完全不同,這感覺不是咯吱二嫂時湧起的那種想干點什麼的想法,也不僅僅是我的小哥們站了起來,而是覺得金燦燦的秋天在我的身體裡一下子炸開了,照得我通體透亮。

    就像我不知二嫂們在想什麼,我也同樣不知道許妹娜在想什麼,可是,我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她在為車上有我而感到害羞,我是車上惟一的男人。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鄉下女孩看見我會感到害羞,但發生了剛才的事便不一樣了。在歇馬鎮十字路口下車時,許妹娜躲閃的目光證實了這一點。

    當然,真正能證實這一點的,還是隔了兩天之後的又一天。那一天還是上歇馬鎮送稻草,但不是給厚運成家,而是給成子媳婦。成子媳婦和三黃叔是親戚,三黃叔的馬病了,她不得不來找我。女人們知道成子媳婦格色不入群,誰也不跟她的車趕集。而成子媳婦生性孤傲,從不坐馬車,只是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邊。這無疑給我和許妹娜提供了機會,嚴格說來,是給我提供了機會。

    在機會到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機會,不管許妹娜的胸脯如何讓我通體透亮,我對她都不敢有半點非份之想,這是明擺著的,她有小老板!她比我小十歲!重要的是,我名聲不好,是個怪物、懶漢。能在看見她時停車,不過是出於禮貌--那天二嫂死氣白賴把她拉上車,她沒有下車,並坐到了小鎮,這是對我的禮貌,我得把這禮貌還給她。誰知,在三叉路口,當我把車停下來,她看了我一眼,二話沒說,輕靈靈就跳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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