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二封 將藍圖畫在天空上——高橋石塘·翁氏父子(下) (5)
    雖然如此,翁文灝畢竟又回到了他自己習慣的書生生活,讀書,學習,提意見,1955年,66歲的翁文灝發表了譯文《尼泊爾東部地質構造》,譯著《層狀岩石的層序》;1956年,翁文灝當選為民革中央常務委員,發表了譯著《用陸相原理說明石油的生成》、《產油地區的巖相控制》、《濁流沉積和石油勘探》、譯著《石油礦床學》;畢竟是當過國家行政院長的人,他已經不可能僅僅是當年那個地質調查所所長的書生了。他在詩中表達了他的政治關懷:愛國勉同辛棄疾,還鄉難比賀知章……如此一生消去了,七旬有四意彷徨。

    已經74歲的老人了,他還是不滿意自己,總覺得自己沒有為人民鞠躬盡瘁,有著無盡遺憾。

    九:如此一生消去了

    1966年,瘋狂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翁文灝是最早受到衝擊的,他和全國人民一起,進入了十年浩劫生涯。一群女紅衛兵衝進了他的家,對著這個77歲的老人,一頓狂轟爛炸,讓他自己把大字報貼到他住的胡同牆上。他被「造反派」抄了家,還游了街。他的長子翁心源則陪著父親遊街,保護著父親。

    老人自己已命若懸絲,危若累卵,但他還是清醒地寫下了如下詩篇:宗教欺人事,迷誣歷久年。中西同氾濫,愚妄合人天。

    奇想形而上,空言超自然。終生應警惕,勿再談虛玄。

    在一片紅海洋的日子裡,翁文灝竟然能夠有這樣的勇氣、這樣的理性來面對這個瘋狂的世界。老人的精神世界,實在是深不可測啊。

    當時孫越崎還是個逍遙派,他住在北京小女兒家裡,在被迫離開北京前,到圓恩寺菊兒胡同,去向老友翁文灝告別。那天,翁心源送他到公共汽車站,路上倆人的心情都很壓抑。也許是對未來更大壓力的某種擔心,翁心源帶著勸慰的口氣說:孫伯伯你不要後悔呀!孫越崎知道是指的他留在大陸的抉擇,也清楚這句話關切的含意,就說:你放心,我不會後悔的。此一別,孫越崎就再也沒見到這位中國最早的輸油管道專家。1970年,翁心源不堪受辱,入江自盡,他竟然重複了他從未見過的祖母的命運。

    翁文灝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已經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此時的翁心源,正是他引以為自豪的精神支柱,翁心源突然一死,又死得這麼慘,家裡人怎麼向翁文灝交代,最後只好告訴白髮老人,兒子是死於心肌梗塞。

    心源之死,對老人是最深重的打擊。翁文灝四個兒子中兩個兒子死在他前面,一個為國捐軀,青山埋忠骨,一個含冤而死,江水洗冤魂,幼年喪母,老年喪子,而且是如此心愛的長子,而且是如此悲慘的終結。在80歲的暮年,遭受如此的打擊,夫復何言!翁文灝跌坐桌前,寫下了如此沉痛的悼亡詩:汝祖壽年過九十,萱堂七二亦遐齡。

    我今八一猶偷活,哀動全家哭汝靈。

    白髮人如此送黑髮人,怎麼受得了。他知道自己活著的日子不會長了。1970年12月8日,他寫下了遺書說:「我死後火化,骨灰還於大地,不要保存,不要開追悼會。」他清醒地反對文革,但他支持破私立公。遺言中,他交託了將自己所有的餘款六萬元整全部獻給國家。

    1971年1月27日,正是大年初一,作為中國專家治國的現代典型,翁文灝默默走完了他82年的風雨人生。他的家屬遵照遺囑,把翁文灝的財產、存款、書藉,全部獻給他無限熱愛的祖國。

    十:俊豪子弟滿江東

    與馬氏家族一樣,鄞州石塘的翁氏家族也以家族為核心,形成了一個大科學家的人才集團。

    大兒子翁心源,稱得上是翁文灝最滿意的接班人。翁心源字同書,1912年5月生於老家鄞縣,曾考取了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土木工程系,1934年畢業,參加了粵漢鐵路株洲韶關段的建設。抗戰爆發以後,翁心源受父親指點,改行從事當時最迫切需要的石油事業。他選定的方向是油管運輸,這在當時的中國是個從未有人接觸過而又迫切需要的領域。1942年初,翁心源經過廠礦主管人員推薦,參加資委會統一考試合格,被派赴美國學習油管運輸工程。依靠自己勤奮刻苦的努力,翁心源很快掌握了油管設計、管道規劃、施工建設、油管的運用與管理等油管運輸工程一系列問題,成為中國第一位石油管道運輸的專家。

    1944年一個風雪交加的冬日,老君廟來了位留美工程師,還帶著夫人和兩個可愛的女兒。當他的一家走進簡陋的宿舍時,礦上聞風趕來看熱鬧的人已好奇地趴上了窗戶。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舉家遷到塞外戈壁的留美工程師是國民政府經濟部部長翁文灝的長子翁心源。更沒有人想到,在此之前不久,他的二弟翁心瀚剛剛壯烈殉國。

    整個礦區轟動了。這位眉清目秀的工程師將嬌妻愛女剛剛安置下來,便頂著塞外寒風到礦區勘察地形,設計輸油管道。此前偌大的中國還不知輸油管道為何狀,老君廟幾個出油井的油是沿著人工挖成的土溝輸送到煉油廠去提煉的。翁心源立下的人生第一個願望就是親手在中國的大地上鋪設第一條輸油管道。戈壁的風雪被他的熱情融化了,他與工人一道冒嚴寒施工的情景,至今令石油老人們感動不已。他實現了人生的第一個理想,為此,他被稱作「中國輸油第一人」。

    誰不知道,翁心源作為國民黨部長之子,可以找到最舒適的工作,或者在重慶過花天酒地的生活,然而,有其父必有其子,有翁文灝這樣的父親,便會有翁心源、翁心瀚這樣的兒子。這是一種以家族為核心、從中華民族文化中生發出來的愛國、獻身、敬業的民族精神的力量。翁文灝將科學與實業救國當作他的畢生理想,他不能不去教育他的兒子繼承他的事業。

    1949年前夕,翁心源了擔任中國石油有限公司工程室主任,他積極主動參加資源委員會護廠保礦、迎接解放的活動,煉油廠職工家屬被迫撤到市區,無處安身,廠長梁翕章到公司找翁心源想辦法,翁心源就把他們200多人全部安置到自己的家中。為保護上海黃浦江沿岸的高橋煉油廠及油庫免遭國民黨軍隊的強佔和戰火破壞,他想盡一切辦法,甚至通過關係從上海衛戍司令部搞到「油庫重地,禁止駐軍」的條幅,對阻止國民黨散兵敗將的破壞起到積極的作用。

    解放後,他又積極與翁文灝聯繫,促使並安排父親回國。1950年以後,翁心源調到燃料工業部石油管理總局,曾擔任計劃處長、石油部基建司總工程師,後又任石油部情報研究所總工程師、副所長。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石油工業恢復和建設中,在大慶油田的開發中,翁心源都曾有過重要的貢獻,是大慶油田會戰「八大工程師」之一。

    「文革」開始以後,翁心源希望能以自己的身軀保護父親,保護家人,他接受了現實,為此他身心遭到極大的迫害和摧殘,被迫向造反派們一遍遍回答千奇百怪的訊問。他誠懇耐心地說明、解釋自己和父親的思想動機、行為過程,檢查自己思想中哪怕是絲毫的不純潔、不革命的思想。但他決不說假話,更不牽連別人。造反派們要他交待陪翁文灝赴溪口的過程、真實目的,幫助翁文灝回國的經過、動機,上海解放前夕的活動、「關於勾結偽國防部第二廳的問題」,「關於美帝陸軍情報局的問題」,要他交待「蔣介石安排他們父子潛伏的計劃」等等,一個個莫須有的罪名,把翁心源逼到了人生的絕路。

    除了中國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都會受到的凌辱之外,他還有一條天大的罪行,就是1948年他曾隨父親一起到奉化看望過蔣介石。這就成了蔣介石安排他們父子二人潛伏大陸的罪行。他縱有千張嘴也說不清自己的委屈,唯有跳入滔滔江水,洗清冤屈。心源沒有父親以往的歷練,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精神折磨。有一次,七八個人批判圍攻他三天,最終他不堪折磨,1970年4月,翁心源在湖北潛江「五七干校」落江含冤而逝。中國第一位輸油管道專家,在58歲英年早逝。

    翁氏人才集團中,除了翁文灝父子之外,另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翁家子弟翁文波。

    翁文波(1912—1994)在今天的中國人心目中,一度幾近乎於一個「神」,那是有賴於他的預測大師的身份。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中,塑造出這樣一種類型的人物,那就是諸葛亮式的半人半神。翁文波因其對地震預報的準確率,亦被人罩上了這樣的光環。

    而實際生活中的翁文波,卻是一個徹底的科學之子。作為翁文灝的堂弟,他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物理系,青年時代選擇了地球物理學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1934年,22歲的他在長兄翁文灝的指導下,於國家地質調查所的鷲峰地震台潛心鑽研,完成了題為《天然地震預報》的畢業論文。後來赴英在倫敦大學專攻地球物理勘探。此時,正值抗日戰爭爆發之際,在當年的重慶常可以聽到這樣的口號:「一滴汽油一滴血」,這是在號召大後方的知識分子支援玉門油礦的建設。一時間,到大西北去,到玉門去,成了抗戰後方知識分子嚮往的地方。

    玉門石油的震波越洋傳到了英倫三島,震動了倫敦大學皇家學院這位剛獲得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的心。開發玉門油礦,本來就是時為國民政府經濟部部長翁文灝的竭力主張,也是他在領銜建設。翁文波作為翁文灝的堂弟,那年年僅27歲,留學期間研製了當時堪稱尖端科技的「重力探測儀」,這種儀器正是石油勘測最新式的武器。此刻,祖國抗戰的號角召喚著他,堂兄殷切的眼神在注視著他,異國豐厚的工資、舒適的生活再也挽留不住他沸騰的心,他毅然踏上了東歸的旅途。

    可以想見這位愛國青年一路歸國的艱辛。由於二次大戰的炮火已在歐洲蔓延,旅途異常艱難,莫測的海上航行更不允許他帶贅臃的行李。離開英國時,他的身邊只有隨身的衣物和那架「重力儀」,隨著旅程的輾轉波折,每到一地他便不得不扔掉一些物品。當時的中國港口因為日本軍隊的封鎖,翁文波所趁的輪船只能停靠在越南的西貢港。西貢一片混亂的樣子,讓剛剛下船的翁文波心都涼了一半,人人自顧不暇,誰來幫他搬運行李,要這樣回去實在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財產都是身外之物,丟了還可再有,「重力儀」是他留學數年所得的收穫,正是祖國急需的東西,如果丟了,將無顏面見家鄉父老。如此一想,翁文波他一咬牙,索性就扔掉了近乎無物的皮箱,只抱著「重力儀」向祖國跋涉。

    終於回到了災難深重的祖國。翁文波先到重慶中央大學任教,3個月後,便帶著他的自製儀器「重力儀」到了四川油氣田。1939年12月20日,翁文波作為一名中國科學家,首次用電法測石油探井成功。數十年後,他因這一功績,被石油人稱作「中國測井之父」。最初的巨大成功使他興奮不已,他返回重慶後又自製了多架物理探測儀,並於1940年5月,利用假期帶著儀器,再由重慶轉赴玉門老君廟油礦,從此開始了野外石油物探、電測的艱苦生涯。

    1941年夏,翁文波正式進入玉門油礦工作,臨行前,翁文波問他的學生們:哪位願隨我去玉門?

    一位英俊的青年問:先生是翁部長的弟弟,留洋的博士,為什麼要到玉門那艱苦的地方去?

    翁文波回答:玉門是國家的希望,為了抗戰的勝利,為了國家的興盛,所以我要到玉門去。

    英俊的年輕人說:翁先生,我去。

    這個青年人名叫童憲章,這位國民黨將門之後並沒有享受父親的庇蔭,在校期間以自己的勤奮和自立,被推舉為中央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翁文波一聲招喚,正在尋找抗戰報國之門的童憲章,便義無反顧地隨先生踏上了玉門之路。半個世紀之後,中國著名的石油專家童憲章成為中科院院士。

    馮秀娥,翁文波的未婚妻,一位秀美的天津大家小姐,當時正在上海震旦大學讀書,收到翁文波欲赴西北的信時,翁文波已到了玉門。信中寫道:「國家正需要石油,我怎能永遠呆在遠離石油的地方呢?……我先走一步了。」信未讀完,馮秀娥已認定心愛的人西出陽關的選擇是件偉大的事業,決心退學,追隨文波而去。

    馮秀娥是個連手帕都不會洗的女孩子,可她作出的決定連她的母親都阻攔不了。她先回天津向家人辭別,然後設法離開日寇佔領區,繞道香港,度萬里關山,來到祁連山下的戈壁灘,與翁文波完婚。後來他們有了兒子翁心儒。心儒長到3歲,馮秀娥帶他到嘉峪關玩。心儒看到樹,驚奇地問:「媽媽,這裡的花怎麼這麼高?」老君廟沒有樹,孩子長大後只看到過自家門前的野花,此刻,他將樹當作了花。馮秀娥心酸地流下了淚。為了讓孩子心中永遠擁有樹,翁文波將心儒的名字改為心樹。

    就這樣,翁文波把自己研製的重力儀和電測儀應用於石油勘探中,在玉門油田打出探礦測井並建立起測井系列,開創了我國運用地球物理探礦法進行石油勘探的先河。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