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四章 (3)
    金柄印進到收藏室,拿出那件光緒青花賞瓶,遞到董五娘手裡。

    「這賞瓶啥意思?」

    「為官清廉吶。」

    「好個為官清廉吶!」

    董五娘提住賞瓶口沿往高空一扔,那賞瓶便在空中翻著跟斗往下跌。金柄印忙伸手去接,可惜沒接著。賞瓶在兩個人之間的腳地上摔碎了。碎片蹦彈著飛起來,一片紮在了金柄印手腕上,一片紮在了董五娘腳面上。

    金柄印蹲在地上,拔掉瓷片,血立即湧出來,小巴兒狗忙跑出來替他舔血跡,被他擋開了。

    金柄印看到一塊挺大的瓷片直直紮在董五娘腳面上,忙挪過去想替她拔掉,不料,董五娘的腳踢開了他的手:「別動。」

    金柄印不解地看董五娘,董五娘冰冷冷地說:「就讓它長在我腳上吧!」

    鄭四爺一宿沒有睡成覺。眼皮剛一耷拉,心眼剛一迷糊,那只火紅的鳳凰便從長安城的鐘樓那兒飛過來,繞著四水堂的八根紅柱子穿飛。穿飛一陣,又翻身上去,繞著鴟吻盤旋。盤旋好一陣,又飛到這邊落,在缺了鴟尾的屋脊角上,對著幽暗的天空喈喈鳴叫。

    鄭四爺睜眼一看,那鳳凰便不見了。自己呢,斜躺在床上,被子一半蓋在身上,一半吊在床沿的半空中。鄭四爺拉起被子,蓋好露在外面的腳,翻個身,又睡。眼皮剛一耷拉,心眼剛一迷糊,那只火紅的鳳凰又從鐘樓那兒飛過來,繞著四水堂上下翻飛盤旋,末了落在缺了鴟尾的屋脊角上,對著幽暗的天空喈喈鳴叫。

    鄭四爺聽到鳳凰鳴叫,睜眼一看,鳳凰又不見了。再看被子,又是一半在身上,一半吊在床沿的空中。自己兩隻青筋暴露的腳丫子露在外邊。

    鄭四爺索性披衣下床,推開窗戶往外張望。深秋的夜空非常清涼,沒有月光,只有幾顆冰冷無情的星星偶爾朝長安城眨巴眨巴眼睛。夜很靜,火紅鳳凰的影子和聲音並沒有出現,只有夜航的飛機拖著紅色的光影掠過四水堂和長安城的上空。

    鄭四爺感到了深秋夜晚的涼意,不由打了個寒噤。忙關上窗戶,復回床上睡覺。可是眼皮剛一耷拉,心眼剛一迷糊,那只火紅的鳳凰就又從鐘樓那兒飛過來,繞著四水堂穿飛鳴叫。如此反反覆覆,弄得鄭四爺通宵不能成眠。

    天放亮時,鄭四爺穿衣起床。想:鳳凰現,天下太平。鳳凰夢中現,不知何兆頭?又想:鳳凰為祥鳥,無論在現實中出現還是在夢中出現,都應該是好兆頭,最起碼是客人要來相聚的兆頭。

    鄭四爺吆喝茶童和夥計洗刷茶桌茶具,把茶碗茶盅浸泡在水中,把終南山新拉來的泉水分灌在大陶壺裡,坐在火爐上。

    鄭四爺抄了核桃壺,坐在來鳳儀裡,眼望窗外,耳聽樓下,等待鳳凰兆來的客人。

    客人果然來了,鄭四爺聽腳步聲,便知道是金三爺。

    金三爺挑簾邁進來鳳儀的那一瞬,兩個人都愕了一愕。

    金三爺:「鄭四老,你咋咧?」

    鄭四爺:「我沒咋。」

    「一夜間像老了十歲,鬍髭眉毛全白了,腰也鍋下了。」

    「我倒沒啥感覺。」

    「昨黑了幹啥來著?」

    「夢了一夜鳳凰,大清早你就來了。」

    「唉,鳳凰。」

    「說我哩,我倒要問你,你昨黑了弄啥來,脖子粗的,嘴唇烏的,碎眼粘得跟膠鍋一樣,咋回事嘛?」

    「甭提了,再甭提了!提起來丟人顯眼哩。」

    「到底咋回事嘛?」

    「ど泉跑了!」

    「喲,跑到你前頭去了。」

    「昨天白天跟我頂了幾句嘴,說你沒有黑瓷罐,我跟你過有啥意思呢?我說你咋也瞄上黑瓷罐了?她說咋,別人瞄得我為啥瞄不得?我說你有吃有喝有錢花就得。瞄那玩意兒弄啥哩?她說誰稀罕你的吃喝和你的爛錢。現如今年輕女人咋是這,白天頂了嘴,黑了半夜三更就跑了。大清早醒來,一摸被窩冰涼冰涼的,嗨,臉也沒洗,端直上你四水堂來了。」

    「原來是這,窯又變了。」

    「我說甭提吧,一提起來你就拿我尋開心。」

    瓷器燒製入爐前,同是一質,同是一色,可待出爐,卻成異質,卻變異色。這等變化,因水土所合,火力催融,非人力能加,謂之窯變。官、哥、鈞之窯,時有窯變。要麼蝴蝶、蜜蜂、鴛鴦、禽獸、麟豹,山水花卉,實在不可預測。後人以此引申,達官顯貴和士大夫納娼女做妾,戲稱窯變。今誰人後宮突發變故,也戲稱窯變。金三爺棄了糟糠之妻娶了夜來香,結果夜來香投了徒弟馮空首懷抱,另娶ど泉,ど泉又半夜三更逃脫,後院一變再變,故鄭四爺說金三爺窯又變了。

    鄭四爺見金三爺還站在門裡,忙讓坐,讓茶童上茶,說喝茶養神喝茶養神。

    金三爺剛坐定,董五娘領著秀水進來了。鄭四爺還沒顧上讓坐,董五娘就坐下了。秀水見董五娘坐下,自己也挨著董五娘坐下。鄭四爺和金三爺看董五娘,董五娘像是憋著滿肚子氣,臉上的雀斑全憋成黑色的了。

    金三爺正想說句董五娘也窯變了的玩笑話,還沒說出口,杜大爺卻挑開門簾領著楚靈璧進來了,幾個人忙起身迎接。

    杜大爺依然纏著帕首,穿著襴袍,繫著革帶,蹬著六合靴,佩著佩玉,執著玉圭。可精神氣色,和幾天前來鳳儀競拍小克鼎時相比可是差得遠了。

    鄭四爺忙讓坐,說:「杜一老,咋一大早就上四水堂來了?」

    杜大爺緩緩坐下,把青玉圭放到茶桌上,說:「昨黑夜裡,我正睡著,忽聽一聲裂帛脆響,忙睜眼看去,卻見一道白光從書桌躥起,在屋裡飛一圈,又飛到馬廄裡繞了一圈,然後衝出窗外,消失在山壑溝梁間。那聲響和白光嚇得墨猴吱吱亂叫。我披衣點燈查看,並沒有啥損壞,便把墨猴放回墨猴居,繼續睡覺,可咋也睡不著。天明時起身再仔細查看,青玉圭裂了一道罅,覺得不會是啥好徵兆,就執了圭喚了楚靈璧一路趕到四水堂來,看有沒有消息驗證。」

    鄭四爺已讓茶童給各位客人斟好茶,但是沒有一個人端杯喝茶,都一齊看著茶桌上的青玉圭,果見青玉圭從中間裂開,罅口很寬,寬得快分成兩半,只剩頂端一點還相連著。

    董五娘忽然站起身,抬起一隻腳踩在茶桌的桌沿上。董五娘咋能這樣放肆無禮,把自己的臭腳丫踩到桌沿上呢?幾個人齊看著董五娘的腳,只見她腳面上紮著一塊三角形青花瓷片,瓷片四周的血已經凝固成紫黑色的斑塊。

    秀水驚恐地張大眼睛,伸手去拔,結果他的手被董五娘打開了:「金柄印要拔,我踢了他的手,對他說,就讓它長在我腳上吧。」

    秀水僵在當地,直愣愣地望著董五娘腳上的青花瓷片。

    鄭四爺忙問:「金柄印回來了?」

    董五娘慢慢把腳縮下去:「回來了。」

    金三爺:「帶回啥好東西了?」

    董五娘坐下來:「帶回來兩包洋狗屎。」

    杜大爺嘴巴動了動,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來。

    董五娘擰過頭望著杜大爺,無限歉意地叫了一聲杜大爺。

    杜大爺的心咯登響了一下。

    「金柄印這條鯨魚,殺了你,也殺了咱長安城啊!」

    「他怎麼殺了咱長安城啊?!」

    「他把金銀平脫唐鏡和戰國青龍玉環送給他的私人朋友了。」

    「怎麼?他沒有送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

    「他把你的親筆信扔在了美國廁所的紙簍裡。」

    「天吶,銅鏡照清他的嘴臉了!」

    「他說你天真幼稚,異想天開,白日做夢,對美國人的本質認識不夠深刻。一個劫掠成性的人咋可能突發慈悲將他費心費力血腥洗劫到手的寶物完璧還給它的主人呢?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來鳳儀一下靜默了。結局猶如一塊殘破的玻璃片兒,明晃晃地亮在太陽地裡。鏡片兒發射的光芒簡直能把看這鏡片兒的人的眼睛刺瞎。

    杜大爺本來微微抬起身子,聽到這個結局,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杜大爺的身子跌坐下去時,一雙手卻伸向茶桌上的青玉圭。青玉圭波地一響,等到杜大爺抓在手裡,青玉圭已經徹底裂為兩半。杜大爺一隻手抓一半,傾著身子連聲咳嗽。楚靈璧忙掏出手絹捂杜大爺的嘴,還騰出一隻手給他捶背。杜大爺咯了幾口,楚靈璧拿下手絹,幾個人同時看到,那手絹上有殷紅殷紅的血漬。

    人啊,自個兒用自個兒的觀念和手腳,毀了自然,毀了歷史,也毀了現在。至於將來,因了這毀壞,已經變得極其飄渺和遙不可及。

    來鳳儀裡迴旋著一個巨大的哭聲:我的颯露紫!我的拳毛騧。

    來鳳儀裡的主人和客人,一瞬間蒼老了許多。來鳳儀中的主人和客人,個個心中發出無盡的感慨。鄭四爺一生收壺無數,飲茶無數,想著該心滿意足了,沒想到新建的四水堂頂上卻缺了一個琉璃鴟尾,使得鴟吻不能與鴟尾遙相呼應。貨郎苗有妻有子卻是別人的,他算個啥呢?說好聽是情人,說難聽是野漢,有自己的骨肉,卻把柳拐子叫爸哩。金老三咋樣,納了小妾ど泉,妻子卻給徒弟暖了被窩。唐二老呢,搶拍到小克鼎,人卻幾天沒了影星兒。杜大爺,幾輩人嘔心瀝血,想使昭陵二駿回歸長安,可叫人家一個念頭幾句話就交待了。人生啊,正如咱們鼓弄的那些紫砂瓷器,不是裂罅就是打豁兒,殘吶!

    鄭四爺從袖中掏出核桃壺,側著臉,仰脖吸溜大半口,壺卻空了。鄭四爺使勁搖了搖,再吸溜,仍然是空的。奇了怪了,這壺幾輩子都沒空過,今兒是咋了?!

    終南一滴水,萬古流到今!

    杜大爺把兩半玉圭鬥到一起:「斷了,龍脈斷了。」

    秀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看著董青花腳面上的青花瓷片,一時間不知道長安城裡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金三爺仰起肥短的脖子,朝窗外長歎道:「等碰破額頭,才曉得額頭是雞蛋,世事是石頭。」

    唐二爺、周玉箸、齊明刀、陶向珠以及馮空首幾個人沒有來四水堂來鳳儀喝茶。他們這陣兒不知道窩在哪兒?正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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