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三章 (2)
    得勝的喜悅氛圍讓秀水輕易地給攪和了,眾人當時不知道該恨還是該愛亦或是該同情秀水。這一刻,愛和同情被不祥的大水所淹沒,餘下的,惟有恨了。各人以各人獨特的憤恨方式怒視或者仇視著秀水。

    來鳳儀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但秀水並未覺著意外,臉上反而現出輕鬆的神情。

    金三爺看不下去,正要發作,卻聽茶樓大廳一個茶童高聲叫喚:「客來了,上官茶。」

    鄭四爺忙收了桌上小克鼎,從角門藏到另一間屋裡去。這廂裡,陶問珠將那個馬槽鼎擺上桌面。

    剛擺佈停當,一人挑開門簾進來。眾人看時,卻是京兆區公安分局局副宋元祐。

    宋元祐抱拳打拱:「霍,今日四水堂可是高手雲集,賢士雅會呀。」

    鄭四爺忙喚茶童上茶,並讓宋元祐坐:「喲,原來是宋局長呀,這幫人也跟你一樣,不期而來,湊在一起,喝喝茶,賞賞鼎,沒承想,這熱鬧也讓你給湊上嘍。」

    宋元祐眼光掃著桌面上的馬槽鼎,嘴上卻說:「算我有福氣,跟上大家沾光,叨一口茶喝。」

    唐二爺和金三爺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哼。

    宋元祐坐下來:「哼哼聲大了,當心把銅鼎震落到腳地。」

    杜大爺和唐二爺依憑長安城大東門城樓的雕欄,掂起腳尖往遠處瞭望。一條大道直出東門,筆直地往前延伸而去。大道兩旁的樓房瓦捨消隱不見,只有稀疏的樹木在秋風中搖曳。高昇的秋陽朗照在大道上,大道中心泛起一條白色的光帶。

    杜大爺和唐二爺一直掐指算著日子,算日子金柄印該從美國回來了,所以兩個人就一同登上長安城東門城樓來瞭望。金柄印的身影果然出現在大道中央泛起的白光裡。金柄印背著兩塊大青石板,艱難地往長安城走著。一塊大青石板鐫刻的是颯露紫,另一塊大青石板上鐫刻的是拳毛騧。金柄印背石板背得太久,走路走得太遠,石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依然咬緊牙關堅持著。他窩蜷著腰,羅圈著腿,螞蟻馱泰山一般,顫巍巍地一步一步朝長安城挪來。杜大爺一拍唐二爺肩膀,說:寶鼎樓的餞行宴席沒有白擺!鼎簋肉飯沒有白吃!菊花杜康酒沒有白喝!唐二爺也猛地一拍欄杆,末了振臂高呼:金柄印萬歲!杜大爺和唐二爺興奮和激動地慌不擇路,飛身跳下城樓踏著大道中央的白光往金柄印跑過去。

    金柄印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往前挪動一步。可能是看見杜大爺唐二爺以及長安城東門樓,心氣散了,整個人和兩塊大青石板仄斜著往長安城的方向仆倒。老天有眼,咋能讓金柄印和颯露紫和拳毛騧在長安城的東門外跌倒呢?!杜大爺和唐二爺正好趕到,一人抓住一塊大青石板。大青石板這頭被杜大爺和唐二爺撐住了,那頭卻砸在大道的地面上。就這麼一震之間,颯露紫和拳毛騧從大青石板上跳躍下來,騰躍四蹄,長鬃飛揚,嘶鳴著朝長安城敞開的大東門狂奔而去。

    杜大爺和唐二爺顧不上跌爬在地的金柄印,張臂縱躍,追著颯露紫和拳毛騧高喊:

    「颯露紫!」

    「拳毛騧!」

    「颯露紫和拳毛騧!」

    「回來了!」

    「回咱長安城了!」

    楚靈璧正在展抹條案,聽到杜大爺高聲呼喊,忙走到床榻跟前,用手推杜大爺。

    昨黑了在四水堂競拍小克鼎,長安城人雖然戰勝了秀水,但長安城人心裡都沒有得勝的喜悅。在那樣的秀水面前,長安城人咋能喜悅得起來呢?再加上鳳凰蟲草八稜開光青花梅瓶的提起和宋元祐的出現,使那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喜悅一下淹沒在不祥的徵兆和氛圍中。結果是董五娘早早走了,別的人一直耗到宋元祐走了才散伙。散伙的時候,天已大亮。

    楚靈璧一半陪一半送杜大爺回到半坡馬廄,侍奉杜大爺睡下,自己則把半坡馬廄裡裡外外打掃一遍,又給墨猴餵過食水,然後展抹多寶格和條案。正展抹條案,聽到杜大爺呼叫,忙過來推他。

    杜大爺被推醒過來,看到楚靈璧坐在面前,楚靈璧的脖子像天鵝一樣優美,楚靈璧推他時手臂的動作像天鵝一樣優雅,楚靈璧說話的聲音像天鵝唳唱一樣嘹亮明麗,楚靈璧的月亮眼像她額帶上的紫玉一樣明亮有光。

    「你呼喚颯露紫和拳毛騧哩。」

    「我做夢了。」

    「日有思,夜有夢。」

    「我夢見金柄印從美國回來,背著兩塊大青石板。」

    「金柄印背著大青石板,卻把你累出一身汗。」

    杜大爺這才發現自己像是躺在院中的溪水渠裡,臉膛、脖頸、胸腹、雙腿全浸在汗裡。汗出得久,已經冰冷寒滲;汗出得多,把被裡浸得濕濕的。

    楚靈璧忙給杜大爺換了被子,又用熱水浸了毛巾給杜大爺擦汗。杜大爺覺得有些不大方便,就說我來吧,你去弄些吃的。

    楚靈璧便去院中菜畦中拔了幾樣秋菜,打了三顆雞蛋,炒了兩盤菜,溫了一壺酒,陪杜大爺吃喝。

    吃罷喝畢,杜大爺仍然覺著心中空空寒寒的,心情咋也好不過來,表情也悶悶不樂的。楚靈璧收拾完碗碟,說我給你彈一曲吧。

    杜大爺仍像沉浸在夢中,未置可否。

    楚靈璧取琴支好,當心一劃,那琴嗡地一響,杜大爺立刻回過神來。就連墨猴,也跳出來蹲在墨猴居的沿兒上往這邊望著,準備聽楚靈璧彈琴。

    楚靈璧坐在琴前,實在像古畫中的女子。瘦肩窈窕,腰不盈尺,短衣長裙,空空靈靈。天鵝一樣的脖子微微前傾,秀髮自然垂在胸前,額帶紫玉下邊,細眉輕顰,兩隻月亮眼含著幽幽情思,十隻象牙一樣光滑細膩且修長的手指撫在琴弦上,隨時準備彈奏。

    杜大爺看著坐在琴前的楚靈璧,不知緣何長長哀歎一聲。

    楚靈璧手指上翻,拇指一挑,古琴便發出一個悠長的聲音。隨後,楚靈璧十指催動,上翻下挑,撥弄著琴弦,琴弦上立刻流淌出一曲《江城子》。楚靈璧和著旋律,邊彈邊唱:

    寶鼎閣上酒如川。說心事,往流連。春風虛假,桃李落荒年。月前群英共相聚,鐘鳴後,鼎擺前。 夢迴漢唐情相牽,路迢迢,山難翻。天隱飛鴻,一線入秋煙。昭陵二駿今安在,長安望,淚潸然。

    杜大爺聽任兩股熱淚流下老人斑若隱若現的腮幫。

    楚靈璧的心意隨曲流動,而往事也如飛鴻,翩然落在琴台角上。

    前年仲夏的一天黃昏,楚靈璧攜琴隨杜大爺來到半坡馬廄外一棵古松下面。松旁溪水潺潺,松下青石涼涼。楚靈璧和杜大爺盤腿坐在青石上彈琴對話。黃昏漸漸逝去,初月漸漸升上終南山山巔。夏夜的山風吹拂著松枝和兩人的衣衫,溪水在朦朧的月光下閃閃爍爍地往山下流去。楚靈璧由琴心二字問到卓文君隨司馬相如聽琴私奔的事。杜大爺沒有正面回答,卻轉而講俞伯牙漢陽江口焚香彈琴巧遇鍾子期的故事,並說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年輕的楚靈璧問得再含蓄,年長的杜大爺也能窺破她的心思,杜大爺也巧妙含蓄地用俞伯牙彈琴遇知音的故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楚靈璧以為,能被杜大爺視為知音應該心滿意足了。至於更深一層的期望,只能等待來日。楚靈璧非常清楚:杜大爺的整個心思都在昭陵二駿上。唯有二駿安然回歸,那更深一層的期望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二駿回歸,六駿團聚,成了杜大爺整個生命的支撐點。杜大爺近幾年來的所作所為,一絲兒都沒有離開過這件事。

    三尺石上,明月朗照,夜風徐來,琴瑟鳴響,溪水棲鳥協奏,這清涼淒美的意境,人一生難得遇上一回。楚靈璧滿心希望這情這景這時間像終南山一樣凝固不動,永駐不去。

    楚靈璧的琴音漸漸落下,杜大爺的琴音漸漸湧起。杜大爺彈奏的是《秦王破陣樂》。杜大爺許多年來只彈這一首曲子。別的曲子,似乎已經忘記了。山間淒美憂怨的意境中,陡然增添了許多壯美之情。

    月輪漸漸西沉,悄悄隱在西邊一座山峰的後邊去。

    曲終人倦,楚靈璧和杜大爺合衣枕琴,眠於三尺青石上,入夢時感覺兩人融進了蒼茫大山。楚靈璧挨著杜大爺,身心立即掠過一絲異樣的感受。杜大爺挨著楚靈璧,猶如父親躺在女兒身邊,雖有異樣的感覺,卻無一絲雜念。兩人只覺石中涼意,一絲絲滲入肌膚和心靈。

    這是楚靈璧有生以來,跟杜大爺最近的一次親密接觸。這次接觸,讓楚靈璧回憶了不知多少個夜晚。

    今日在半坡馬廄杜大爺的書房兼臥室裡,楚靈璧本來是想彈《秦王破陣樂》,怕勾起杜大爺的傷心,就現編現彈了這首《江城子》,沒想到,讓杜大爺更加傷心,而且傷心得落了老淚。

    杜大爺沒有擦淚,而是走過來。楚靈璧起身讓座,杜大爺坐在琴前,揮手撫琴,親自彈奏《秦王破陣樂》。音調急轉,聲韻鏗鏘就連書房裡的空氣也驟然緊張的隨著琴音發出波波聲響。

    杜大爺身體起伏著,胳膊揮舞著,手指翻飛著,激越的琴聲湧動著。楚靈璧立在當地,熱血沸騰,幽怨哀傷的大眼睛看著杜大爺,眼眶裡蓄滿了淚水。

    那琴裂帛似地一聲長嘶,隨即崩地一響,一根琴弦斷裂了。

    四水堂競拍小克鼎雖然因為宋元祐的攪局而持續到第二天天亮才散,但齊明刀一絲兒困意和睡意也沒有。齊明刀覺得這一夜收穫巨大,巨大得使自己對古董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古董是什麼?古董就是人,就是精神,鑒別古董其實是鑒別人哩。杜大爺和唐二爺不愧為古董界的頂尖高手,一遇到重要的古董器物,總是能把其根根梢梢來龍去脈以及相關人物的靈魂鑒別得透透徹徹。

    這手絕招,啥時才能學到手?這境界,哪年哪月才能修煉到呢?

    遙遠著哩,遙遠著哩,遙遠得齊明刀一時還不敢想那招術和境界。齊明刀此刻只為小克鼎有了最為理想的著落而滿心歡喜著。

    齊明刀的歡喜感染了陶問珠,陶問珠也歡喜得在齊明刀面前走來走去。齊明刀覺得陶問珠的翡翠耳墜活像在稠密的樹枝上唱歌跳舞的翡翠鳥。

    齊明刀在歡喜心情的支使下邀請陶問珠去吃早點,陶問珠在歡喜心情的支使下滿口答應了。出四水堂踏到街面上時,陶問珠還悄悄地把自己的一隻手塞到齊明刀的巴掌裡,齊明刀幹過粗笨農活也握過古董的大巴掌攥著陶問珠綿軟的秀手自自然然地擺動著。男人和女人心情一歡喜,手握手擺動就自然得竅得很哩。瞧齊明刀和陶問珠,兩隻手臂像是連成了一隻手臂,自自然然擺動,和歡快的腳步配合得和諧一致。齊明刀想:那日進寶鼎樓,還是胳膊蹭胳膊,今日離四水堂逛大街就是手拉手了。快呀,時間快,一切都快。轉眼間進長安城已經超過半年。半年來見的人不少,經的事也不少。半年來自己在這人事中向長安城的深處走進去很長一截。自己進長安城時曾發誓要娶一房長安城的妻子,生一個長安城的兒子,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長安人。幾宗古董生意的成功說明自己的願望極有可能實現,陶問珠綿軟的秀手說明自己的願望正在實現。

    娶陶問珠做妻子,生一個長安娃……齊明刀想著想著臉脖就羞紅了。齊明刀臉脖羞紅的時候正好來到一家豆漿油條店前。這店咋能這麼快就出現呢?這店應該建的更遠些,好讓我攥著陶問珠的秀手多歡快地蹦跳一陣兒。

    陶問珠:「咱喝豆漿吧。」

    齊明刀:「好吧,吃油條喝豆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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