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六章 (1)
    陶問珠打電蛐蛐約來齊明刀,交給齊明刀一封信。齊明刀接過信一看,收信人是杜玉田。齊明刀一頭霧水,神情茫然地望著陶問珠。陶問珠說:「這是唐二爺交的差,要你親手把這封信交到杜大爺手裡。」

    杜大爺的名號,齊明刀已經聽說了無數次,但一直無緣相見。四水堂開業典禮那天,本來能見上的,可惜杜大爺因為要陪美國客人,沒能到場。齊明刀未能見到杜大爺,卻看到了唐二爺及一桿人,還看到了繞著四水堂琉璃鴟吻旋飛的火鳳凰。齊明刀渴望見到杜大爺,那樣的話,長安城古董行當四位大爺他就見齊了。

    「唐二爺不打電話卻寫信,完全是給我齊明刀創造機會哩。」

    「杜大爺從來不用電話,與人聯繫只用信件或者捎口信。」

    齊明刀為被唐二爺選作信使而自豪和得意著。可杜大爺住在哪裡?我咋樣才能找到他呢?

    陶問珠說了一個地址,要他按地址找一個人。

    「誰呀?」

    「楚靈璧。」

    「楚靈璧?」

    「對,楚靈璧。」

    四水堂開業典禮那天,楚靈璧走進大廳的情景頃刻間浮現在眼前。淡淡的幽香瀰漫開來,幽香中,楚靈璧拖著素面拖地百褶裙緩緩地飄過來,若花草叢間款款飛動的蝴蝶,停歇在四水堂的水簾前。發間紮著紅額帶,腦門正中綴一顆鵝黃柿蒂美玉,懷中抱件古舊陶罐。一雙月亮眼,幽幽地閃射出憂鬱的光芒。

    齊明刀不由自主地想到初次見到楚靈璧的情景,臉上不由自主地呈現出癡呆的神情。

    陶問珠猛地在齊明刀腳上跺了一腳,齊明刀疼得雙手抱住膝蓋,單腿單腳跳著,邊跳還邊噢噢大叫。手中那封信,樹葉一般飄落到地上。

    陶問珠彎腰拾信在手,在濃密的頭髮縫裡白了齊明刀一眼,並不關心他腳疼不疼。

    齊明刀疼得疵牙咧嘴,直嚷疼死了疼死了,指甲蓋兒怕是要掉了。

    「活該!」

    齊明刀沒料到,自己想了一下楚靈璧,便吃了這一腳。但進而往深裡一想,心裡便湧起一種異樣的幸福。

    「哎呦,到底叫我找楚靈璧幹啥麼?」

    「讓她帶你去半坡馬廄。」

    「半坡馬廄?」

    「對,半坡馬廄。」

    齊明刀的腳登時不疼了,因為他要用這雙腳走到半坡馬廄去。腳老疼著咋能走到半坡馬廄呢?一陣憧憬和激動立馬取代了齊明刀心中剛剛湧起的異樣的幸福。齊明刀參加了四水堂的開業典禮,進寶鼎樓開了眼界,現在又要到半坡馬廄去,這咋能不叫齊明刀激動呢?長安城古董行當最有名堂的人物,最有名望的地方都要讓齊明刀看見了,這咋能不叫齊明刀萬分激動呢?!

    齊明刀按照陶問珠告訴他的地址,揣著那封信,在一條深巷最裡頭,找到了楚靈璧的家。

    倒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去處。

    齊明刀隔著柵欄門望著楚靈璧的家。楚靈璧的家很像舊時官宦人家的偏院。院裡是兩相對稱的六間廂房,院中疏疏密密地立著叢叢青蔥可愛的斑竹。斑竹把廂房的門窗遮掩住了。

    齊明刀隔著柵欄門,透過斑竹叢的縫隙看到楚靈壁正在給竹叢裡花架上一株花澆水。楚靈壁進入四水堂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好在陶向珠不在跟前,否則又要跺他一腳。楚靈壁居家穿得自然淡雅,對襟短袖,寬擺長裙。沒有系綴玉額帶飾,柔順的秀髮自然垂下,掩飾著她嬌美的面容。雙手沒有抱陶罐,而是捧著一個小陶缽,正給花架上惟一的一株花澆水。清亮的水,閃閃爍爍地滴流到花盆裡去。

    齊明刀望著楚靈璧優美的澆花姿勢,只願欣賞,不忍心打擾。直到楚靈璧澆完那株花轉身欲走時,齊明刀才拍響了柵欄門。

    「門開著——」

    那聲音就像天外飄來的仙樂。

    完全的純情,完全的自然,完全的不設防,彷彿任一個拍柵欄門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朋友。

    齊明刀吱呀一聲推開柵欄門,又吱呀一聲閉上柵欄門。齊明刀穿行在斑竹叢中,頓覺絲絲涼意襲上身來。齊明刀看到斑竹叢中雜夾著許多菊花,想這斑竹割了一茬又一茬,長了一茬又一茬。葉綠桿翠,淚痕點點。

    齊明刀徑直走到楚靈璧跟前站住。楚靈璧側面向他,似乎在看架上那株籐花澆透了沒有。齊明刀溜一眼那籐花,籐花栽種在大陶盆裡,莖葉茂盛,往下垂吊三尺有餘,莖稍微微往上翹起。

    齊明刀想誇花一句,怕花跟人連得緊,就說:「也不問是誰,就讓進來了。」

    楚靈璧並不回頭:「知道我這住處的,沒幾個人。」

    這話說的再含糊不過,又再明白不過。楚靈璧就用這既含糊又明白的話語跟齊明刀打過招呼。打完招呼捧著陶缽,轉身又去澆另一株花。

    齊明刀趁機打量楚靈璧居住的廂房。牆是舊牆,木是舊木,不刷丹,不塗白。雕門格窗,也呈現出很濃的古舊氣息。幾間房門,都掛著將軍鎖,只有楚靈璧房門前,掛著一個襲竹簾,竹簾旁邊的磚階上,擺著一盆花。那花顯然是草本,沒有軀幹,只有莖節葉片。莖節分孽,生發新莖新葉,層層上升,疏密交錯,很是沉靜文氣。齊明刀望著那半圓的葉片,聞到那淡淡的香氣,一時叫不上名字。怪了事了,四郎河邊見過的,四郎河邊聞過的,咋就叫不上名字了!

    楚靈璧正在給這株花澆水,大約猜透了齊明刀的難處,說:「這是卷耳。」

    想起來了!是卷耳,不過四郎河邊的人都叫它蒼耳。

    上學時老師講古詩講到過,大概意思是說一個採摘卷耳花的女子思念心中男子的事。可惜當時年紀小,對男女之事聽不大明白。可楚靈璧為啥要在門簾邊放置一盆卷耳呢?

    楚靈璧:「花有異香,籽可入藥。」

    齊明刀:「可治相思蒼老病。」

    楚靈璧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通紅。楚靈璧忙背過身,把陶缽放到一叢斑竹跟前,伸手蘸水,在臉頰上拍著。

    齊明刀自覺失語,忙尋話茬說:「這院子要再大些,再鑿渠引些流水,就成了林黛玉住的瀟湘館了。」

    楚靈璧還在用水拍著臉頰:「神似是似,形似非似。」

    「瀟湘館可沒有籐花和卷耳。」

    「賈寶玉有金有玉有帕有詩送,哪裡有籐花和卷耳送呢?」

    「原來籐花和卷耳是人送的。」

    楚靈璧的臉可能又紅了,因為她又開始用陶缽中的水拍臉頰了。

    齊明刀正要問是誰人送的,卻見一白一黃兩隻蝴蝶從竹叢中飛出,款款地繞過籐花飛過來,盤繞著卷耳飛旋。齊明刀驚異地看著,那白黃兩隻蝴蝶相逐相隨,上下翻飛,戀著卷耳,終是不去。

    楚靈璧停住拍臉頰,轉過身來說:「蝴蝶歡迎齊明刀哩。」

    齊明刀吃驚得睜眼張嘴,四水堂一面之緣,楚靈璧竟然記得我和我的名字!

    楚靈璧撩起竹簾,請齊明刀進屋。

    楚靈璧的房子比陶問珠的花塢稍微寬敞一些。佈置得更為淡雅清新。日常生活用品,一應竹編竹製,竹筐竹蔞竹籃竹籠竹魚竹鳥。就連放置儒家佛家經卷的書格,也是竹製的。

    看到這些竹器,齊明刀想到院中竹叢中的新老竹茬,原來那些竹子都被砍來編製竹器了。再看這些竹器的精巧形制,便可知楚靈璧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

    齊明刀聞到一股帶有竹子清香的幽香味道。那幽香又與陶問珠花塢的香味不同。陶問珠花塢的香味帶有山野裡油菜花的味道,楚靈璧屋子裡的香味是那種攜帶著竹子清香的混合幽香。那幽香猶如淡遠的音樂,縈繞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齊明刀猜想,那幽香肯定是從書格上那個新編製的斑竹香盒裡釋放出來的。齊明刀聽陶問珠說過,長安城古董道上的名女子都有香盒。周玉箸是金香盒,董青花是瓷香盒,陶問珠自己是木香盒,楚靈璧是竹香盒。香盒裡盛著各人喜歡嗅聞的香料,每到仲春時節,各人攜帶香盒,湊在一起,進行聞香比賽。楚靈璧的香味最純最荃且幽深淡遠,已經連續三年奪得冠軍。被尊為三冠香王。楚靈璧香盒裡的香餅是杜大爺在山坡溝澗采百花花蕊調製,窨香好了,再送楚靈璧薰用。想一想,周玉箸、董青花所用的法國香料、瑞士香料、印度香料如何能賽得過呢?每次賽完,周玉箸和董青花不得不佩服,不得不稱讚杜大爺調製香料的手藝越來越精湛了!洋鬼子咋趕也趕不上!

    楚靈璧沏過茶,讓齊明刀坐,齊明刀坐到書桌前,楚靈璧自己則坐在書桌那邊的床鋪上。陽光透過窗戶照到書桌上,書案中央的竹製梳妝盒旁邊,分列兩個古銅鏡。鏡中人物影影綽綽。

    剛才在院庭的花竹間,齊明刀還顯得大大方方,可是一進楚靈璧這間屋子,齊明刀就侷促得很了。手腳不知如何放著好,眼睛不敢直視楚靈璧。齊明刀自個兒也奇怪,咋比進陶問珠的花塢還侷促緊張呢?

    齊明刀游移的目光終於落定在斜立書桌的一面古銅鏡上。古銅鏡約六七寸,光滑明亮,鑒人清晰,楚靈璧的頭像正好映在裡面。那天在四水堂,楚靈璧抱個陶罐站在嘩嘩墜落的水簾前。流動的水簾把楚靈璧襯托得晃動起來,水簾的冷氣攜帶著楚靈璧的冰艷一節一節向大廳擴散。站在炎夏季節四水堂大廳人群中的齊明刀,感到冷颼颼的涼風襲掠過來,不禁縮肩打個顫兒,不敢注目再看。剛才在院庭竹花間,齊明刀看楚靈璧也是匆匆一瞥。一瞥亦讓他目眩,他只記住楚靈璧身上透射出的神韻兒,至於楚靈璧長了啥細法模樣,齊明刀也只有個大概印象,哪裡敢細看呢?一個年輕男人咋能不講禮貌死盯住一個年輕女子看呢?農村稼娃的自卑和羞赧控制住了齊明刀,使他有細看人家的賊心,卻沒有那個賊膽。

    老天有眼,恩賜良機,讓齊明刀憑借古銅鏡細細地看到了楚靈璧的容顏。既不失禮,又不唐突,也不會引起楚靈璧的不快。

    古銅鏡中的楚靈璧沒有戴綴著柿蒂美玉的抹額,秀髮自然垂下,秀髮掩映的臉龐細膩得像剛剛洗過的象牙一般。耳朵、鼻子和嘴巴像是技藝高超的藝術家精雕細刻之後又小心翼翼地打磨出來一樣。惟有細密的彎柳眉下那雙半月眼,不像是雕刻打磨的,倒像是天然生就的。像靜臥秋波之上的半輪月兒,靜謐幽怨,偶一運動,便溢出憂鬱的顧盼之情。

    齊明刀不失良機,憑借古銅鏡,偷偷地肆意地仔仔細細地瞧著楚靈璧。那神態,活像一位古董收藏家仔仔細細反反覆覆地觀賞自己傾盡畢生精力和積蓄收藏的一件上上之寶。齊明刀希望時間停止不動,永遠凝固在這一刻。

    此刻的齊明刀,覺得古銅鏡是塵世間最好的東西。玻璃鏡照人,把人照得過於清晰,人過於清晰就變形。古銅鏡照人,既清晰又恍恍忽忽,人若沉浸在月光之中,充滿朦朧幽深的詩意。象牙一樣的楚靈璧,隱隱現現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之中,這是何等的意境啊!

    楚靈璧簡直就是月亮中飄逸而來的仙女呦!這月中仙女,將來不知歸哪個城裡人消受?這月中仙女,每日對鏡理紅妝,又不知為阿誰呦?

    楚靈璧:「這鏡好嗎?」

    「好,好,真真正正的好。」

    「這鏡有時候照人,有時候照妖。」

    齊明刀再看古銅鏡,楚靈璧的頭影不見了,映現在鏡子裡的,是自己的頭影。齊明刀體味楚靈璧的話,感到自己的小秘密被窺破了,立時窘得面紅耳赤。

    楚靈璧起身離開床鋪,繞過齊明刀,走到書桌那邊,兩指夾住另一面銅鏡,一撥一翻一轉,那鏡面上立刻變幻出一個人的頭像來。

    楚靈璧又回到床邊坐下,齊明刀的目光則留在了那個人頭像上。

    那是一張照片,貼在銅鏡後面。

    照片上是一個清秀的老者,神氣很儒雅,只是一雙眼睛,閃射的是那種內功修為很深的人才具有的精芒。老者頭上纏著帕首。帕髻高聳,帕角從腦後露出。齊明刀覺得,這位老者很像是古戲古書裡的人物。齊明刀又想起,這照片上的人和董五娘在瓷魂鋪裡照片上的人有些相像呢。

    齊明刀納悶:這個老者是誰呢?

    齊明刀滿帶疑惑地看楚靈璧,不意間看到楚靈璧坐著的床鋪上靠近枕頭的地方躺著一個玉人。那是個青白玉人,紅蘿蔔般長短粗細,雕著頭顱脖頸身體和下肢。那眉眼間的神態,與照片上的老者倒有些相像呢。齊明刀心中大異:世間竟有這等奇事,讓自己無意間窺到了。

    楚靈璧注意到齊明刀的目光落在了玉人身上。這回,是她楚靈璧的秘密被人家無意間窺到了,該輪到她窘迫了。楚靈璧滿面羞紅,急忙伸手把玉人藏到繡花枕頭底下。

    為了掩飾內心的羞怯、愛意、窘迫和惶恐,楚靈璧又起身把齊明刀偷窺自己那面古銅鏡翻轉過來讓齊明刀看。

    齊明刀看到古銅鏡背面,驚羨得舌頭吐得跟狗舌頭一樣。古銅鏡圓鈕周圍飾著銀片蓮葉紋,蓮葉紋外面是一圈金絲同心結,同心結外圍飛翔著四隻口銜綬帶的金鸞鳥,鳥翅後邊飄動著帶葉花瓣。銅鏡邊緣又飾一圈金絲同心結。齊明刀雖然在古董行道滾爬了許多年,並且闖進了長安城,但如此的稀世之寶,他哪曾見過?齊明刀的舌頭不吐得跟狗舌頭一樣才怪呢。

    「這是金銀平脫鸞鳥綬帶紋銅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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