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四章 (2)
    廳心中央,撐立著榆木鍾架,架上懸掛三層八組青銅編鐘。旁邊一架,懸掛銅鎛銅鉦銅錞於[ 為古代青銅樂器。],另旁邊一架,架著銅鼓擺著銅鐃鈸[ 同上。]。

    齊明刀在文物書籍和雜誌資料上看到過這些古秦人祭祀或者征戰時用的銅樂器,甚至連那些書籍資料上的詩文也約略記得,但看到真正的這麼全乎的實物,這還是頭一次。寶鼎樓不愧為寶鼎樓,剛入西廳,就令人眼花繚亂身心振蕩了。齊明刀仔仔細細看著眼前的青銅樂器,並與心中的詩文一件件一樣樣對應著。

    青銅編鐘:

    鐘的各部有別稱,中直闊條稱為鉦,

    尖銳兩側稱為銑,枚是突出的乳釘。

    乳間相隔叫作篆,舞在鍾箱的平頂,

    彎曲下口名曰於,枚鉦下面稱鼓名,

    中間突出稱作旋,懸掛鐘柄稱為角,

    上孔為干有鍾鈕,角的頂端謂之衡。

    打擊樂器銅編鐘,數目較多組和用,

    音律齊備奏樂曲,延至戰國仍流行。

    青銅鼓:

    形似現在之腰鼓,兩側蒙革為鼓面,

    器身飾滿獸面紋,乳釘三排飾周緣,

    底有支座四方足,支撐連鑄腰鼓間,

    雙鳥怪神飾上邊,四足支在鼓下面。

    其它:

    鐃似葉片鉦似瓦,錞於銅鎛相合應,

    大小相次音頻到,至今仍鳴鏗鏘聲。

    齊明刀正觀察對應時,陶問珠在銅編鐘上敲了一下,銅編鐘立即發出沉雄宏亮的鳴響。齊明刀也在銅鼓上敲了一下,鼓聲隨即和鐘聲匯合一處,鳴響著、飛旋著、衝撞著。

    齊明刀沒有聯想到他和陶問珠鐘鼓和鳴,聯想到的卻是剛到寶鼎樓前唐二爺那句中氣十足的問話:來者可是齊明刀?齊明刀拿唐二爺的問話聲和鐘鼓聲相比,才真正理解了什麼叫聲若洪鐘。

    唐二爺洪鐘一樣的聲音正好又傳過來:「上樓來看吧!」

    原來,唐二爺已攜夫人周玉箸上了二樓。

    齊明刀聽到叫聲,便隨陶問珠從角門的旋轉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貯存陳列的,可是寶鼎樓的重要寶貝。

    二樓西廳,憑窗南望,終南翠嶺,太乙雪峰,隱在白雲繚繞之中。略收目光,杜陵原野,韋曲村莊盡在眼中。窗內廳中,四壁還列花梨木多寶格。寶格下放置一大塊英石,寶格中陳列各種瓦當。計有劉邦長陵出土的長陵東當、長陵西神。漢宣帝劉詢杜陵出土的長樂未央、漢成帝劉驁延陵出土的成山瓦當。另有朱雀、玄武、青龍、白虎雙廊瓦當。上自戰國,下至秦漢,齊備周全得很。

    二樓東廳,臨窗北望,長安城高樓大廈間煙霧蒸騰。涇水渭水在城北交匯,徐緩東行。窗內廳中,四壁環列楠木多寶格。寶格下亦放置一大塊英石。多寶格中陳列各種青銅器皿。鼎、簋、彝、敦、鹵、鬲、罍、匜、洗、殫、盤、厄、尊、斝、觚、盉、壺、爐、鑑、鏡、豆、燈、蓋、鐙、刁斗、泉范、鉤、鍾、鼓、錞、印、檢封、虎符、魚符、戟、矛、戈、瞿、劍、弩機[ 全是古時生活,戰爭,祭祀用青銅器物。]……另有許多怪異物品,齊明刀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根本叫不上名稱。

    偌大廳堂,四壁環列,寶物不盡其數,看得齊明刀只揉眼皮兒。想寶鼎樓門口立柱上那副楹聯真是寫得好,形容得妙。

    忽聽唐二爺又呼:「到這廂來觀看。」

    陶問珠便引領齊明刀來到二樓中廳。中廳比西廳和東廳還要寬暢,南北皆有窗。但四壁廳牆沒有環立花梨木楠木多寶格,只在廳堂正中央擺著一個烏黑的紫檀木大案。案首一端龍頭,一端鳳頭,案體浮雕交纏在一起的龍鳳。案腿雕四隻麒麟足。案上擺了一溜物體,用一塊古綾蓋著。案下還置一大塊英石。齊明刀這才想起,英石是庋藏古董的必備之物,用來吸收室內潮氣,保持空氣乾燥。

    唐二爺伸頸示意,唐夫人便上前輕輕扯去古綾,露出案上物品。那是式樣大小一模一樣的六個小銅鼎,整整齊齊,一溜兒擺在紫檀龍鳳案上。最尾上那件銅鼎旁邊,還擺著一張拓片。齊明刀一眼認出,那是自己想見唐二爺而送到陶問珠手上的拓片。

    哦,這就是清光緒十五年間在西府寶雞渭水南岸與大克鼎同時出土的七件小克鼎!小克鼎圓口鼓腹,三足鼎立,若一溜古代英雄,排列在案上。令人萬分遺憾的是,七者存六,所缺者只能暫時以拓片充數了。

    唐二爺沒有說話,後退兩步,倒背雙手,身子往側後趄著,雙眼微瞇,一眼低一眼高地看著案上的小克鼎。那神情,完全像是看一位正在冒蒸氣的溫泉裡洗浴的美女哩。

    齊明刀忽爾想起麻臉空首給他學過唐二爺看貨的情景:唐二爺看貨,那才叫特別呢!從不上手,而是雙手背後往後趄著身子,瞇縫著眼睛,一眼低一眼高地看著。低眼看人,高眼看貨。邊看還邊嘲諷地說:低眼看人,高眼看貨,二者搭配,才算平衡。眼平衡心平衡,人平衡貨平衡,瞅千件萬件不打眼。

    齊明刀尋思,這小克鼎天天擺在他家寶鼎樓上,用得著這樣看麼?可見幾十年看東西看習慣了。唐夫人一邊道:「你唐二爺呀,把小克鼎供得跟神一樣,不逢重大節日和重要聚會,是不會揭開古綾觀看的。」

    這話似乎是專門說給齊明刀聽的。齊明刀瞟一眼唐夫人周玉箸,只見周玉箸兩手捏住綾角,將古綾遮在腰前,那古綾活像她正在繫上身的裙子。

    唐夫人周玉箸那句話,把齊明刀的心說熱乎了。齊明刀覺得渾身的血液在沸騰:看到小克鼎,就貼近了長安城!

    唐二爺接住夫人的話茬說:「不讓別人看,還能不讓齊明刀看嗎?齊明刀把齊燕刀帶進長安城,把花梨屏風和琉璃鴟吻帶進四水堂,把小克鼎的拓片帶給咱寶鼎樓,咱寶鼎樓的鎮樓之寶不讓齊明刀看讓誰看?!」

    這就是古董行當,人以寶物而高貴哩。

    陶問珠悠忽想起把拓片拿進寶鼎樓的情景。唐二爺的眼睛不光瞅直了,眼珠差點也瞅得掉出來,兩隻大手還把她的嫩胳膊的骨頭差點捏碎了。唐二爺因為和她陶問珠熟,才對拓片上的小克鼎露出萬分渴望的本質哩。唐二爺與齊明刀不熟,所以行事說話才講策略哩。請齊明刀進寶鼎樓觀光,高看齊明刀,說兩句稱讚齊明刀的話,其實都是為了拓片上那件小克鼎。

    七件小克鼎聚六缺一,這缺一成了唐二爺多年來的心病。如今治這心病的藥引子已經出來了,唐二爺能不抓住機會嗎?古董行當的機會跟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的機會一樣,稍縱即逝,不是你抓住就是你的敵人抓住。古董行當和戰場上的情形不同的是:戰場上的敵人是明的,古董行當的敵人是潛在的。潛在的猶如海洋裡的大鯨魚,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露頭噴水,你根本無法預測。唐二爺古董江湖上闖蕩了幾十年,豈能不參透個中道理和機關。唐二爺要策略地抓住這齊明刀送上門來的機會。

    將拓片上的小克鼎收歸寶鼎樓,讓七件小克鼎英雄般聚齊,唐二爺的人生就全乎了。唐二爺最後的心願一了,即使死,亦心安理得,瞑目含笑九泉。

    陶問珠又在頭髮縫裡閃爍目光,睇視齊明刀,並用那目光引導齊明刀去看唐二爺。齊明刀望一眼唐二爺,立即把陶問珠目光裡的含義悟出個大概。

    最後,齊明刀的目光落在了紫檀龍鳳桌上的一溜小克鼎上。在他的眼光中,那張拓片緩緩地變成了一件小克鼎,和其它六件小克鼎並排站在一起。

    齊明刀滿眼放出光輝,咬一咬嘴唇說:「我一定設法把那件小克鼎獻到寶鼎樓來。」

    本來趔趄著身子的唐二爺突然挺直身子,眼中激射出兩道精芒,那精芒若兩支利箭,射進了齊明刀的胸膛。齊明刀渾身顫了一顫,聽見唐二爺說:「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齊明刀立刻意識到自己那句承諾的嚴肅性和莊嚴性。按古董行當的慣例,對沒有定數和十足把握的事情,一般都說活話,不說鐵板釘釘的死話。按古董行當的江湖規矩,話一旦說死,即使搏著性命也要兌現。否則就得砸了飯碗,退出這個行當。齊明刀感到有些冒失,這冒失令他內心慌怵,但說出口的話,潑在地上的水,收不回來了。

    唐二爺和夫人周玉箸又領著齊明刀和陶問珠在二樓後廳裡轉了轉,末了吩咐陶問珠:「小陶,到飯時了,你領齊明刀到前邊瓦罐樓,好酒好菜招待。」陶問珠看一眼齊明刀,滿口應承。

    唐二爺送客送到寶鼎樓門檻裡邊,唐夫人周玉箸送到門外台階上,從不例外。齊明刀在台階下揖首告別,隨陶問珠走向庭院,快到假山水池旁時,陶問珠攙住齊明刀的胳膊肘說:「我今日可是禿子跟上月亮沾光,上了寶鼎樓的二樓,大大地開了眼界哩。」

    齊明刀這時已經沒有了剛來時陶問珠拉他手時的窘迫感。他覺得陶問珠赤裸的胳膊又溫潤又綿軟,陶問珠摻他胳膊肘時的動作也很自然。他扭頭朝陶問珠笑笑。

    陶問珠一甩頭髮,向齊明刀亮出翡翠耳墜,問:「去瓦罐樓吃飯,還是去我花塢吃飯?」

    齊明刀毫不猶豫地回道:「去花塢。」

    齊明刀又聞到了跟油菜花差不多的香味,又看到了花塢。

    陶問珠說你先坐,我去叫幾樣菜來。陶問珠去前樓叫菜。齊明刀並沒有老老實實地坐下,而是學著唐二爺的架勢,倒背雙手,觀看著花塢。桌上的白玉閨怨紫檀插屏還在原處,筆架上的幾管竹笛還掛在那裡。床頭牆壁上懸掛的竹節筒裡插著兩朵夏日玫瑰。自己上次送給陶問珠梅蘭二君子楠木掛落已經掛在了床對面的牆壁中央。齊明刀面對楠木掛落沉思良久,隨後目光落在了竹節筒裡那兩朵夏日玫瑰上。

    陶問珠回來了,身後隨著一個男招待。男招待把盤中酒菜卸到桌上,退出門外去了。

    陶問珠和齊明刀坐下吃飯。陶問珠見齊明刀吃飯喝酒時一雙眼睛不斷在楠木掛落和夏日玫瑰間轱轆來轱轆去,就說:「我把木掛落掛在床鋪對面牆壁上,每天清早起來第一眼就看到它,每天黑了睡覺前最後一眼看到它。」

    一種奇異的,甚至是怪怪的感覺從齊明刀心底滋長並蔓延開來。陶問珠只說木掛落卻不說夏日玫瑰,這夏日玫瑰是她特意插上去的嗎?

    陶問珠始終沒有說夏日玫瑰,話題由小克鼎到寶鼎樓再到唐二爺和唐夫人周玉箸,最後竟然說到了她自己。陶問珠說她自己時是邊喝酒邊說的,似乎有關她的過去,都是酒氣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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