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一章 (2)
    「噢,那咱倆就是情人,不是夫妻。」

    「情人咋?夫妻咋?咱生咱的娃。」

    「野漢看生娃,沖哩,克哩。」

    「我不怕。」

    「你不怕克了你的命,我還怕沖了娃的命哩。」

    貨郎苗沒辭了,頭勾婁到胸膛前。

    「你只能在窗外聽著。」

    貨郎苗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意:「成,在窗外聽著也成哩。」

    貨郎苗請來了接生婆,柳拐子隨接生婆進窯裡去了,貨郎苗卻只能在外面干急著。貨郎苗一會兒扒在門板上,從門縫往裡看,一會兒爬在窗台上聽。好在窗戶是紙糊的,貨郎苗來不及蘸唾沫,就用指頭把窗戶紙捅個大窟窿,搭眼要往裡看。正在此時,窯裡傳出了一聲嬰兒的啼哭。不久,又傳出一個嬰兒的啼哭。

    第三天上,貨郎苗看到了產後的穆帛絹和兩個嬰兒。穆帛絹正給一個餵奶,一個躺在土炕上哭啼。穆帛絹喂完這個又換那個。貨郎苗抱過吃過奶的這個,親熱地端詳一陣,又去端詳正在吸吮奶頭的那個。人也怪,剛生下來就知道吃哩。

    貨郎苗:「果真雙胞胎,龍虎鬥。」

    穆帛絹:「你看得好嘛,兩個牛牛娃。」

    「不是看得好,是耕種得好。」

    穆帛絹充滿愛意地白了他一眼。

    貨郎苗看著穆帛絹懷裡的嬰兒,用紅潤的小嘴鼓蛹鼓蛹地咋吮著穆帛絹粉紅粉紅的奶頭。那奶包裡蓄滿了奶水,比過去更白更大了。那是我過去咬過的兔子,現在輪到娃咬了。

    往後幾天,村裡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姐四嫂都來看娃,都說帛絹好福氣,娃生得白白胖胖。娃也爭氣,才半月二十天,就長出了人模樣。一天,人走後,穆帛絹問貨郎苗:「你瞧娃長的像誰?」貨郎苗回說:「像你,也像我。」穆帛絹:「村裡看過的人都說不像柳拐子。」

    「村裡人明知故說哩。」

    「搖搖你的撥浪鼓,轉轉你的腦瓜子,給娃起個名兒。你肚裡曲兒多,起的名兒肯定文明好聽。」

    「這倒是我的權利。」

    「起啥名都成,但是得姓孫。」

    「倆娃都跟柳拐子姓呀?」

    「對。」

    「一人一個不成嗎?」

    「不成。」

    「咋不成?」

    「你的實質,人家應個虛名兒也不成嗎?不成也得成。這是鄉俗也是規矩。」

    貨郎苗想:娃是咱種下的,血管裡流的是咱的血,何苦非得爭究個姓兒呢!就問:「你沒想過?」

    「想過,一個叫孫鼓,一個叫孫擔,又覺著不妥帖不文明,就等著你起哩。」

    「你這用的是柳拐子的姓,我的名,把我倆都包括進去了,可你自個兒呢?」

    「我就覺著不美氣嘛。」

    貨郎苗看著兩個娃的碎模樣,用指頭點著說:「這個叫孫柳,那個叫孫橋。」

    帛絹一拍娃的屁股蛋兒:「好好好,嫽嫽嫽,還是你有水平,兩個娃的名字把一切都包括在裡邊了。」

    又過幾天,由貨郎苗操辦,請親戚鄉黨來,給娃過了滿月。在滿月宴席上,穆帛絹代表柳拐子當眾宣佈了娃的名姓。親戚鄰里鄉黨吃罷滿月席,爭著豎大拇指,誇讚說這是多少年來蒲河一帶最豐盛的滿月宴席。貨郎苗雖然不是宴席的主角,卻是實際操辦者,聽到這樣的溢美之辭,打心眼裡替穆帛絹和娃高興。

    從此以後,穆帛絹、孫柳和孫橋,還有柳拐子,全靠貨郎苗的貨郎擔兒養活著。這一養活,就養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生活重擔,把貨郎苗的肩膀壓駝了。蒲河、涇河、渭河一帶山區和平原偏僻地方的風雨,把貨郎苗的兩鬢吹洗得花白花白。

    如今,孫柳和孫橋已是半牆高的小伙子,一個考上了長安城的一所中專學校,一個落榜在家鄉務農。按鄉下習慣,當父親的要供給上學的兒子學完學業,要給留在家裡的兒子蓋一院新房娶一房媳婦。兒子雖然姓孫,這個任務卻無法落到柳拐子頭上。柳拐子非但沒有這個能力,還要跟上吃現成的。從實質上講,這副重擔,只能落在貨郎苗的肩膀上。擔子落到肩上,再吃力也得擔著。挑擔兒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精神,走路也不像以前那麼利索的貨郎苗,昂著花白的頭顱,拍著腔子給已經滿臉皺紋,但還殘存著年輕時漂亮風韻的穆帛絹說:「放一百二十個心,娃們的事,全包在我身上!」穆帛絹用不如年輕時明亮的眼睛,深情而感激地望著貨郎苗:「我這輩子呀,對貨郎擔兒放二百四十個心!」聽了這話,貨郎苗正在蒼老的心,一下子又變年輕許多。他挑起貨郎擔兒,搖著撥浪鼓兒,唱著蒼涼的曲兒,走州過縣穿鄉串村去了。

    鄭四爺的新茶樓竣工,開業大典,金三爺念起了貨郎苗,和鄭四爺一同吩咐,讓齊明刀把貨郎苗和楊老漢一起約來。貨郎苗已經好些年沒回長安城了。要光是金三爺約他,他是不會回來的。金三爺和鄭四爺下了雙份請柬,又是新茶樓開業大吉,貨郎苗就盛情難卻了。貨郎苗是懂得長安城的江湖規矩的。他翻箱倒櫃,只翻出了一件畫軸。他人生中只留下兩樣東西,一樣是《貨郎圖》畫軸,一樣是他和穆帛絹初夜的白布單。白布單讓穆帛絹的血染成了一幅畫。那畫似乎比《貨郎圖》更好看。《貨郎圖》給的是他的人生,白布單是他體會到的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他決定留下人生最大的幸福,而把人生作為禮物獻給鄭四爺的新茶樓。把自己的人生掛在熟識的鄭四爺的茶樓裡總比賣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強一百倍。再說,賀禮還有回執金。孫柳上學孫橋蓋房娶媳婦正需要錢哩。

    開業大典結束時,鄭四爺把貨郎苗拉到樓角背人處,從袖口裡摸出厚匝匝一疊錢,塞到貨郎苗手中:「這是回執金,一塊錢。」貨郎苗往回縮著手:「咋能這麼多哩!」鄭四爺又往過塞著:「《貨郎圖》,沒價關的東西,三塊五塊,十塊八塊也值哩,一塊錢回執金,合適著哩。再說,也是我和金三老的一點心意。」貨郎苗看到遠處的金三爺,一邊嗅鼻煙,一邊在人叢裡朝這邊咳嗽著。金三爺和鄭四爺私下那份關於《貨郎圖》的交易,貨郎苗並不知道,就在貨郎苗看金三爺的一瞬兒,鄭四爺幫他拳起指頭,把回執金攥緊了。貨郎苗心裡立刻騰起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孫柳和孫橋正等錢用哩,鄭四爺和金三爺這是雪中送炭哩。

    末了,金三爺走過來,拉著貨郎苗的手親熱地說:「丹砂兄弟,你回長安城的次數是愈來愈少了,咱兄弟倆有好幾年沒碰面了,今兒黑了咱老弟兄倆鑽一個被筒,手握手腳抵腳,拉呱上一整宿,你看咋相?」

    「在無聚樓嗎?」

    「長安城大著哩,地方多得很,不一定非得在無聚樓。」

    「算哩,我和楊老漢結著伴哩,拆開來不合適哩,我倆到明刀徒弟那兒窩蜷一夜,明兒天亮還得趕回去哩。」

    金三爺的老臉沒有被擱住,但金三爺並不在乎傷臉不傷臉的事,他老淚縱橫地抱了抱貨郎苗的肩膀,灑淚而別。金三爺眼看著貨郎苗挑著擔兒和楊老漢一起,隨齊明刀去了。但金三爺留下了《貨郎圖》畫軸。金三爺要把畫軸掛在自個兒住的屋子裡,這樣就可以天天看到畫上的貨郎。看到畫上的貨郎就等於看到了貨郎苗。

    是夜,貨郎苗、楊老漢、齊明刀三個人窩蜷在齊明刀租住的那間小屋的木板床上。馮空首讓楊老漢過去和自己住,楊老漢硬是不去。馮空首強不過,又想留下來湊個熱鬧,可是那張木板床實在容不下他,他只好悻悻地回他自個兒的房間去了。

    馮空首一走,齊明刀便關了房門,跳到床上問貨郎苗:「師傅,金三爺說你回長安城的次數越來越少,往往三年五年不見你身影兒,為啥哩?」

    「剛有孫柳和孫橋那陣兒,為辦些緊缺貨物,還常回長安城哩。後來貨物好辦了,就回的少了。以前每回回到長安城,不是找金三爺就是找鄭四爺。後來即就是回來了也不再找金三爺,打個轉身又走了。」

    「又是為啥哩?」

    「本來嘛,我和金三爺,狗皮襪子沒反正,見了面不是拉呱過去的陳芝麻爛谷子就是胡亂哼唧些舊曲兒。有次,我搖蕩著撥浪鼓給他哼他愛聽的曲兒:直柄喜當權,笑顢頇兩耳懸,花街柳巷都行遍。揚聲雜然,停聲訕然,深閨繡罷求新線。好因緣,羨他僥倖,得近小嬋娟。」

    「這曲兒好,把貨郎生活唱得活靈活現。」

    「可就是這熟曲兒,把事惹下咧。」

    「惹下啥事咧?」

    「金三爺顯然誤會了,以為我想那事兒哩。他說:『人生在世,苦樂參半,該吃苦就吃苦,推也推不掉。該享受就享受,不享受白不享受。男人在世,唯兩樣東西而活著:銀錢和女人。銀錢嘛,咱拿舊的倒騰新的,來得快,多的是。銀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有時人受可憐,多得溢出來時又得設法花出去。花嘛,就花在女人身上。丹砂兄弟,你要學我哩,別看我上了幾歲年紀,可心和那玩意兒都花著哩。除過尋常娛樂,後宮還養著哩,已經第三個了。現在的女人嘛,三十歲就稀鬆平常,老了就更死氣乏味了,奶吊著,肚皮擁著垂著,噁心死人了。只有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女人才捏著冒水,摸著滋潤,說著就要帶我去花街柳巷。我連忙拒絕。他以為貨郎擔兒掙不下錢,就說你只管辦事兒,我請客掏錢。說罷拽住我袍袖,硬拖著要去那地方。」

    「師傅被拖下水了?」

    「我一急又給他唱曲兒:脂粉兩般迷眼藥,笙歌一派敗家聲。雨中柳絮狂心性,鏡裡桃花假面情。你猜金重廓怎麼著?他說花街柳巷嘛,狂心性就狂心性,假面情就假面情,你也逢場作戲,洩洩慾火就行,回頭給你尋個真情專一的,和你一道在長安城過日子。」

    「到底是老哥倆,挺關心的。」

    「一聽這話,我更加急了,又連唱帶吼一首長曲兒:小花兒聚了還散,蛛網兒線斷了,扁擔兒擔不起你去擔。正月半的花燈,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帶結就了,割做兩段。雙飛燕一遭彈打,怎得成雙。並頭蓮才放開,被風兒吹斷。青鸞音信杳,紅葉御溝干。交頸的鴛鴦,也被釣魚人來趕。唱完,我猛一往後用力,只聽嘶拉一聲,一截袖子已在金重廓手裡了。」

    「把渾身勁都用上了。」

    「金三爺攥著一截袖子愣在當地沉沉吟吟片刻後,才說丹砂兄弟,你這是何苦哩?前面唱那樣的曲兒,後面又唱這樣的曲兒。說著說著臉就沉下來,顏色也變成烏青烏青的了。顯然,金三爺把後面的曲兒和他自己聯繫到了一起。這下壞菜了!我非常後悔沒有把穆帛絹和孫柳孫橋的事告訴他。要是告訴他他興許能理解和原諒我。現在不行,晚了!現在告訴他他會說你感情專一,我是花花心,玩世不恭。你唱曲兒純粹是挖苦諷刺我哩。誤會已不可避免,我啥話都不能再說。我想只有時間能消除誤會。我走了,很少再回長安城。孫柳孫橋長成大小伙子了,誤會也該消除了。瞧,金三爺和鄭四爺不照樣想著我哩。可我的心,卻多少有些疏遠了。」

    「可他們並沒有疏遠你,尤其是金三爺,時常惦記你哩,還說願意養活你,叫你回到長安城裡來。」

    「他是想報幾個白蒸饃和一雙舊棉鞋的恩哩。可那是恩嗎?小時候的一點點憐憫和友誼,值得看成如山的重恩嗎?咱能圖人家報嗎?」

    三個人把幾十年的生活歎息了一回,話題又轉到寶鼎樓和小克鼎上。楊老漢說打從看到四水堂的那一刻起,他就覺著小克鼎應該回到寶鼎樓去:「可我確實忘記小克鼎埋在啥地方了,我得回憶我的母親,我回憶我的母親興許能想起埋小克鼎的地方。」

    齊明刀的心又為楊老漢而跳動。

    三個人窩蜷在齊明刀租住的小屋的木板床上,只顧拉話,不覺間窗口已有了微微的亮光。

    貨郎苗和楊老漢要起身回鄉下去,齊明刀送到街上。長安城已從睡夢中醒來,賣早點的已經出攤,晨練的老人結伴跑步,小學生背著書包匆匆趕往學校。晨曦照在遠處的城牆上。

    齊明刀買了豆漿油條給貨郎苗和楊老漢吃。望著兩位老人的吃相,齊明刀歎息到:「看來,長安城留不住你們?」

    貨郎苗回道:「世上哪個人願意離開曾經愛過受活過幸福過並且結出果實的地方呢?」

    齊明刀忽然明白:愛有了結果,就得為結果耗盡這條生命。生命的享受和生命的耗費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幸福也要承擔責任,所以師傅得搖著鼓兒挑著擔兒回去,回去供孫柳上學,給孫橋蓋房娶媳婦。

    貨郎苗和楊老漢用袖頭抹抹嘴角,上路了。

    明顯消瘦蒼老的、駝背的貨郎苗挑著貨郎擔兒,顫巍巍的往前走著。沒走幾步,那撥浪鼓卻精精神神地響起來,隨後是異常蒼涼的吟唱聲順著街面傳開去。

    無定河邊數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

    心知故國西州遠,西向胡天望鄉久。

    回身忽作異方聲,一聲回盡徵人首。

    街上的行人全都停住腳步,扭頭望著漸漸遠去的貨郎苗和楊老漢,側耳傾聽那動人肺腑的詞曲。

    齊明刀的眼淚撲簌簌順腮幫落下來。楊老漢把鴟吻和營造法式帶回城裡並變成現實,師傅貨郎苗又把一種無形的東西攜帶出城。流著熱淚的齊明刀,弄不清長安城的靈魂是回歸城裡了還是消逝向城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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