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四章 (2)
    去他媽的,不尋了,一切聽憑命運安排吧!

    齊明刀和雇來的腳夫一起,把一組四扇黃花梨木屏風和琉璃鴟吻搬進了鄭氏茶樓。

    起先,陪金三爺喝茶的鄭四爺並沒有在意。

    齊明刀打發走腳夫,上前跟金三爺和鄭四爺打招呼:「金三爺,鄭四爺。」

    鄭一壺見是幾天前給金三爺送古錢幣的齊明刀,以為又是給金三爺送古錢幣來了。怪,送錢幣咋用那麼大的包?

    對金三爺說:「金三老,是齊明刀,找你哩。」

    齊明刀:「既找三爺,又找四爺。四爺,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弄來了。」

    鄭四爺:「我要的東西?我問你要過東西嗎?」

    齊明刀:「你不是說你要重蓋茶樓,缺些舊料嗎?」

    鄭四爺想起來了,自己那天和金三爺說閒話說到重建茶樓的事,沒料到讓齊明刀個有心人聽到了。這小伙子,上回弄來大半罐古錢幣和幾把名刀,這次不知道弄來些啥萬貨?

    金三爺在一旁說:「貨郎苗的徒弟送來的貨,最好照單全收。」

    聽口音,是瞅貨郎苗的面子哩。

    齊明刀把包裹黃花梨木屏風的破麻袋一點點打開。

    金三爺和鄭四爺的眼睛立時瞪圓了。鄭四爺蹲下去,細細欣賞梅花松竹山水人物的優美構圖以及精細絕妙的雕刻刀法。天爺,真真正正的黃花梨,不是明代,也是前清的萬貨。新茶樓的正廳裡,正缺這高雅之物。這屏風當廳一擺,人進來喝茶都有味哩。得,彷彿新茶樓已經蓋成了似的。

    齊明刀打開另一包破麻袋,露出一個三尺大小,一尺薄厚的琉璃鴟吻。那鴟吻已經被齊明刀洗擦乾淨,通體光滑透明,雕的是一隻正在揚脖鳴叫的鳳鳥。這樣的鴟吻若立在新茶樓的屋脊上,全長安城都能聽到鳳鳥的鳴叫聲。

    金三爺和鄭四爺的眼珠差點掉到琉璃鴟吻上摔碎了。天爺,真真正正的唐代貨!長安城裡,多少年沒出現過這麼大這麼好的琉璃鴟吻。今日能見到如此好的鴟吻,當是前三世修的福份!

    鄭四爺:「不對呀,應該是一對?」

    齊明刀:「是一對,另一隻已經被毀壞了。」

    金三爺:「可惜可惜,哪個挨刀的毀的?」

    齊明刀:「那話就長了。」

    鄭四爺吩咐幾位茶童,要把黃花梨木屏風和琉璃鴟吻包好搬到他居住的裡屋去。

    齊明刀說慢!鄭四爺和金三爺疑惑地望著齊明刀。齊明刀蹲下身伸手從琉璃鴟吻的空心肚裡一掏,掏出一疊紙。那紙雖然黃舊泛黑,卻綿軟無損。齊明刀小心翼翼地展開,讓金三爺和鄭四爺看。

    紙上繪的是一座古樓,旁邊附帶著營造法式分解圖式。

    這回,金三爺和鄭四爺不光眼珠子差點摔下來,就連舌頭也吐在外面,半晌收不回去。

    這琉璃鴟吻裡本來藏有兩張圖紙,齊明刀拿出這一張讓金三爺和鄭四爺看。另外一張,他早已收藏在別處,留待合適的人看。

    金三爺和鄭四爺一直愕在當地,直到齊明刀慢慢地把圖紙疊起來。

    鄭四爺:「這圖紙上繪的古樓,跟我做夢夢見的新茶樓一模一樣。」

    金三爺:「天緣人願,算是合在一處了。」

    鄭四爺再次吩咐茶童,讓把東西搬到裡屋,那架勢彷彿在表明:兩件古物都歸我所有了。

    鄭四爺:「走,咱喝茶去。」

    齊明刀想到幾天前和馮空首一道喝的那壺涼人心脾的涼茶。

    三個人上二樓到裡間茶房。這茶房與外面茶房不同。齊明刀想,金三爺沒事時是不是總在這間茶房喝茶呢?

    鄭四爺親自動手沖洗茶具燙茶壺,然後用陶罐打來專門從終南山根運來的甘泉水,放在木炭火上燒。鄭四爺守著陶罐,看著,在水即沸未沸之際,將陶罐提下來沖茶。洗茶、沖茶、點茶。手腳麻利得很。

    齊明刀看那茶壺,紫紅幽亮,肚似南瓜,蓋如瓜蒂,茶杯也精製細膩,形制巧妙。鄭四爺見齊明刀好奇,說這是曼生壺,連藏帶用,快二百年了。齊明刀嘖嘖舌頭:「用古人的手藝喝茶,肯定香。」

    先呷後品,一杯茶下肚。鄭四爺問:「啥味道?」

    齊明刀咋摸一下嘴唇:「清香,外加奶油味,又油又香又清爽。茶葉該不是用奶油炒的?」

    「笑話,茶葉裡自個兒生長的。」

    「該不是拿牛奶澆茶樹哩?」

    「那就不得而知了。」

    鄭四爺扭頭看金三爺,金三爺細細品一口,用舌頭添一下嘴唇,不緊不慢地說:「劍南蒙頂石花,有三年多沒喝過了。」

    鄭四爺佩服地說:「老喝家就是老喝家。」

    劍南蒙頂石花,這茶齊明刀連聽也沒聽過。

    金三爺:「齊明刀面子大,鄭四老把老家底都搬出來了,而且親自用甘泉水沖泡。我在這茶樓喝了幾十年茶,也很少享受這麼高的待遇。」

    齊明刀暗道:不是我面子大,而是黃花梨木屏風和琉璃鴟吻金貴。要沒有這兩樣東西,就只能像前幾天那樣喝涼茶了。皇上的妃子,母以子貴,說話才頤指氣使哩。咱憑屏風和鴟吻兩樣東西,嘗鄭四爺蒙頂石花哩。

    鄭四爺不斷添水續茶,邊喝茶邊和金三爺絮叨一些茶道上的陳年掌故。鄭四爺自己並不喝蒙頂石花。想喝了,手腕一翻,把核桃壺翻在掌心,觀賞半天,然後細啜一口,算是過了茶癮。那壺也的確怪,不見添水,卻咋吸啜咋有。

    齊明刀心中納悶,鄭四爺收了屏風和鴟吻,卻只管讓人喝茶,隻字不提正事,不知葫蘆裡賣的啥藥?

    齊明刀這點小心思讓鄭四爺看透了,但他依然隻字不提屏風和鴟吻的事,而是說起了他掌中的核桃壺。

    「金三老可以作證,我這把核桃壺,可是名貴得很哩,任他廳長市長,天王老子,到我茶樓來,大老遠看一下成,想摸一下,休想!想飲一口,門都不門。今兒我破例,讓我明刀小侄嘗一口。」

    說著不容齊明刀謙讓,把核桃壺遞過來。既然話說得這麼滿,齊明刀也就不辭讓,接過壺細細吸溜一口,頓覺一股清新甜美之氣,直漫肺裡,並且順血而流,暢遍全身。整個腦際,像拂過一陣春風。想神仙喝的仙醪,也不過這味道吧!怪不得每到關鍵時刻,鄭四爺都要吸溜一口核桃壺。

    在一片清新甜美的感受中,齊明刀看清核桃壺腹肚上兩行小小的題款:終南一滴水,萬古流不竭。齊明刀清新的腦子一下又含混了,但卻開闊了。齊明刀說不清,但卻感受到了那含混的意義。

    鄭四爺:「這壺我老爺喝過,我爺喝過,我爸喝過,我喝過,如今你喝過。你比我兒還親哩。」

    齊明刀驀然感到:自己和鄭四爺很親近了。因了屏風、鴟吻和核桃壺而很親近了。

    金三爺破顏一笑:「這娃有福哩。」

    齊明刀:「從今往後,我不喝茶了。」

    「為啥?」

    「嘗了核桃壺的茶,喝別的茶還有啥味道呢?」

    鄭四爺愕在茶桌邊,金三爺呷著石花茶對他說:「這下你知道年輕人的心性了吧?」

    鄭四爺:「自小看老,將來長安城古董行當最有出息的人,就是咱明刀小侄。」

    齊明刀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變得跟紙片一樣輕飄起來。

    鄭四爺拿捏得真準,這時候,不緊不慢地對齊明刀說:「屏風和鴟吻死活都是我的了,你開口吧,一口價,我絕不還價。」

    輕飄飄的齊明刀忽然又變得沉重起來。

    齊明刀老練的叉開巴掌,互相對著在空中扇一下。活像鼻尖上落了蚊蟲,他伸出兩個巴掌,左右各扇一下。

    「十塊錢,不貴不貴,我立馬付。」

    「還有一個條件吶。」

    「啥條件?」

    齊明刀那天晚上和馮空首在秦漢瓦罐搖了六塊錢,第二天就掮了錢搭車回到了四郎河邊。齊明刀先去通寶家,進門就說通寶哥,我說七天內叫你六六大順,你看咋相?六六大順!說著把六大毛錢往炕沿上一拍,你點點,一個子不少。通寶瞅那些鈔票,快要把眼眶瞅裂了,連忙催媳婦,快去擀面,快去給咱明刀兄弟擀面。通寶媳婦打開櫃鎖,先叫我把錢收起來。通寶拿起錢親親地親一下,咱秋季就蓋三間大瓦房,兄弟來了,住新房。說著交給媳婦,媳婦放好錢上好鎖,這才放心地擀面去了。

    通寶陪齊明刀說閒話。問:城裡世事大吧?答:大得很,你跟兄弟進城鬧世事吧!你嫂子在家哩,我那根根,就紮在你嫂子那坨坨地方了。咱是棵樹苗子,你嫂子是土地,咱在那坨坨土地上 旺旺地活著就行了。日後有啥東西了,想兄弟了,搭汽車去城裡尋兄弟,兄弟倆坐在館子裡喝兩盅就成了。齊明刀說兩盅酒個事,有啥說的。齊明刀吃了通寶媳婦擀的面,告辭出門。臨出門又塞給通寶一毛錢,算是心裡對那幾把刀致個歉意吧。

    齊明刀折回頭又去鑽牛棚躲雨的那個留山羊鬍子的老漢家。齊明刀不光腰裡揣著錢,手上還提著兩瓶陳年西鳳酒。老漢說你咋知道我愛喝西鳳酒哩?齊明刀說好叔哩,我連看帶聞哩麼。老漢說,成了火眼金睛的孫猴子了。

    老漢拿一個鐵絲荮著的破舊青花瓷茶壺給齊明刀倒茶喝:「甭嫌我這茶壺破舊。」

    「破舊是破舊,卻是值錢的古物哩。」

    「我這小侄,眼裡有水水哩。」

    齊明刀喝茶。

    「我家的牛棚是世界上最好的牛棚。」

    「是哩。」

    「我家的花牛是世界上最好的牛。」

    「是哩。」

    「我家牛棚要是個博物館,你肯定會買門票參觀哩。」

    「是哩。」

    「是哩是哩是哩。」

    「好叔哩,你早就知道我還要來呢。」

    「我這牛棚又不是飯館,不招徠回頭客。」

    「好叔哩,這麼好的天緣,我能不回頭。」

    「所以,就拿陳年西鳳暖我的心哩。」

    「對著哩」。

    「不對哩,陳年西鳳咋能暖我的心呢?」

    齊明刀忽然覺悟了:「黃花梨木屏風和琉璃鴟吻能暖老叔的心呢。」

    「這娃靈醒,來,喝茶。」

    喝著茶,老漢講述著這木屏風和琉璃鴟吻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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