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故事365天 申卷  酒趣之二 (1)
    臨行喝娘一碗酒

    劉宇翔

    滿倉家的神龕上供有一瓶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生產的茅台酒,那是他爺爺當年打鬼子立功區政府獎勵的。打懂事的時候起,滿倉常望著「聖物」一樣的茅台酒,直吞口水。滿倉當兵走的那天,他的瞎子娘正患病在床,他娘把他喚到床前,讓他端來一個碗,指了指神龕上的茅台酒,顫抖著滿滿的給他斟了一碗:「滿兒,喝下咱家這碗英雄酒,在隊伍上好好幹,不要惦念著家。」滿倉將酒一飲而盡,然後噙著淚水一步三回頭地當兵去了。

    滿倉出事那晚,風很大,地上有水窪的地方結著薄薄的冰。滿倉是在搶修線路時,水泥柱突然倒塌,壓在他身上。據後來查看,那根柱子被汽車撞過。在抬往連隊的路上,滿倉示意班長湊過頭來,絲絲縷縷地說道:「不要讓我娘曉得,不然她會受不了的。」說罷頭一歪,去了。

    滿倉犧牲後不久,連隊掀起一股寫信熱。這年月,年輕的士兵們很少寫信了,有什麼事打個電話回家。因為滿倉,他們又拿起筆,運用這古老而傳統的聯繫方式。滿倉家裡有哪些人,有幾畝地,有幾頭豬,兵們瞭解得很清楚,一封封信飛向那個小山旮裡,信首都稱娘。

    滿倉娘收到每一封信都歡天喜地的,請人念完後,摸摸那瓶已啟封的茅台酒,聞聞濃郁的酒香,醉人心脾一樣,臉上綻開菊花般的笑容:「等我滿兒回來了,我一定要好好敬他一杯,別看他是個平平常常的兵,可他為的是國家,幹的是大事!」聞者無不動容,但只能緊咬嘴唇,眼睛一紅,趕緊往外跑,不能在屋裡哭。全村人都知道滿倉其實已經早就回來了,就在村口的東山坡上。滿倉是他們指導員和政治部組織科一位幹事裝在一個小匣子裡帶回來的。這些只瞞住一個人,滿倉娘。

    過年前,滿倉說要回來看娘。過年的氣氛很濃很濃了,空氣中飄散農家的酒香。滿倉又來信說,有任務,回不來了,同時寄回了一張照片,還有些藥物、營養品。其實那照片,只是個和滿倉穿一樣衣服的兵。滿倉娘把照片貼在胸口,直喚滿兒。

    又是一年,梧桐樹葉落完了,滿倉還是沒有回來。滿倉娘收到好多好多的信、藥物、營養品,還有76張照片。滿倉生前的連隊那時正有76個兵。

    初冬的一天,滿倉娘突然病情加重,昏迷不醒。黃昏時,醒過來了,她把滿倉的姐姐喚到床前,乾枯如枯枝的雙手握著光潔的茅台酒瓶說:「我見不到滿兒了,千萬不要讓他曉得,他回來的時候代娘敬他一碗酒……」說罷,滿倉娘雙手捂在酒瓶上不動了。

    滿倉娘去世的消息傳到連隊,連隊司務處破例買回一瓶茅台酒,對天灑酒,她那群兒子在酒香濃烈的黃土地上哭開了。部隊士兵沒有特殊情況是不准喝酒的,從那個連隊走出來的兵,都是「海量」。茅台酒在他們心中不但是「國酒」,而且是「聖酒」。

    最後的心願

    陳天祐

    老甘回來的時候,太陽像個紅臉鬼一樣坐在山頭上看著他,他又喝得醉醺醺的。

    在大多數週末,老甘都會這樣到外面去喝酒。

    老甘一喝酒,臉就紅得如同山尖上的太陽。他呼嗤呼嗤噴著滿臉的酒氣,他的表情有些僵,那種喝多了後的木樣,但仔細一看,在木然的表情底下仍藏著一絲笑意。在回到鎮政府大院的時候,老甘背著手,走得很慢。他在院子裡碰到了好幾撥人,大家都是一樣,笑著問:「喲,老甘,又有人請去喝酒了?」老甘向後傾了身子,歪著頭定眼瞧一瞧問者何人,隨即咧開嘴,向後一甩手,這才笑道:「一個朋友請去吃酒,又吃了他三個茅台。」大概是看多了《水滸傳》的緣故,他一直把喝酒說成是吃酒。說完後,他巴著眼睛看著對方的神情。

    那些人聽了,立即顯出吃了一大驚的神色,紛紛道:「茅台,三個?」

    老甘「嘁」一聲,他伸出一個巴掌,「那天就幹掉了他的五個。」他長長地噴一口酒氣。「也是茅台。」他又補充道。

    大家嘖嘖。

    老甘搖搖晃晃地走了。走的時候,他哼起了曲子。

    又一個週末的時候,老甘又喝得歪頭斜耳地回來了。

    大伙問他:「又喝茅台酒去了?」

    老甘詭秘地一笑,睜大了眼睛,驚訝地問:「你們怎麼知道的?」卻不等別人怎麼說,他又道:「一個做生意的朋友請客,吃掉了他--」他的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作了個八字狀,同時他向前一個踉蹌,跟前一個小伙子趕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真的喝多了,渾身都被濃厚的酒氣浸透了。

    「以後,你省著點,拿上半瓶也讓我們嘗嘗是啥味。」一個說。

    「就是呀,茅台到底怎麼個好法呢?」幾個問。

    「不就是個酒嘛,估計也和我們喝的青稞酒差不多吧。」門房裡的老漢說。

    這話一出,老甘立即不高興了,他的臉色越發變得紫了,他瞇了眼睛,仰起頭來問:「你喝過茅台嗎?」

    老漢被他這陣勢唬住了,囁嚅:「我,我聞都沒聞過哩。」

    他侷促地搓著手,彷彿是說錯了話的莽撞的學生一樣。

    「肯定不一樣,要不,誰都喝青稞酒去了,為啥花幾百塊買一瓶茅台呢。」一個說。

    老甘這才舒展了眉毛,道:「總算是個有見識的。」

    大伙又問他:「茅台到底是個啥味?」

    老甘長長地噴出一口氣,他自言自語,「喝多了,嗝--嗝--,喝多了。」

    老甘轉身要走了,一個年輕人不依不饒地問:「你還沒說茅台是個啥味道呢?」

    老甘轉過身子來,他又打了個踉蹌,然後瞇著眼睛看了看這個小伙子,道:「啥味道,你想知道啥味道?」

    「告訴你吧--」老甘樹起一根指頭。一字一句地說:「香,那個真叫香——你們年輕人就知道一種香。你要喝上一口茅台,呀--香,滿嘴的香。那個香,什麼香都比不上。」

    大家都咂了一下嘴巴。

    「我們喝別的酒,也覺得挺香的。」一個說。

    老甘帶著一副不屑的表情說:「那怎麼能比呢?那是種浮香,輕飄飄的,哪有茅台的香那麼綿厚!」

    大伙笑著說:「你說了這麼多,還不如給我們個機會嘗嘗?」

    老甘低了聲音,彷彿自言自語,道:「行麼。」

    就在大家等著喝茅台酒的機會的時候,誰也沒有料到,老甘卻在一次下鄉排查矛盾糾紛時遇了車禍,他受了重傷。

    老甘知道自己挺不過去了,他交待了後事。

    最後,老甘流著淚說:「還有一件心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伙都說:「有什麼事儘管說,我們盡量滿足你。」

    老甘的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這時,鎮長揮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這才說:「老甘,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就說吧。」

    老甘拉住鎮長的手,流著淚說:「說起來有些丟人,你知道,我這人沒有什麼愛好,就是好那口。」

    他頓一頓,喘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一直想嘗一嘗正宗的茅台酒的滋味,但你知道,我的那點工資,養家餬口都困難,哪能捨得買幾百元一瓶的茅台酒呢。」

    鎮長有些吃驚,老甘彷彿知道鎮長要說什麼似的,他示意鎮長不要說什麼了。

    老甘接著說:「我經常對人說喝茅台酒,其實那是在吹牛,是打腫臉充胖子。」

    鎮長睜大了眼睛。

    老甘望著鎮長,他似乎還紅了臉。但一會兒。他就如釋重負,他說:「我工作了這麼多年,工作雖然平凡,但也算勤勤懇懇,盡職盡責。」

    鎮長點點頭。

    老甘接著說:「現在,我沒什麼渴求的了,就請鎮長看在我工作多年的份上,在我死後,在我的墳頭給我拋灑一瓶茅台酒。我活的時候一直想喝,沒喝上,我死了,到地下再……」老甘嚥著說不出話來了,又匡匡地咳嗽起來。

    鎮長出來,立即讓人去買一瓶茅台酒。他特別交待,一定要把真的買上。

    安葬老甘的那天,鎮上的幹部都去了。當最後一掀土放到老甘墳頭後,鎮長鄭重地把那瓶茅台酒打開,拋灑在了老甘的墳頭。大家都聽到,鎮長在拋灑的時候,念了一段詞,詞曰:

    人生一夕,

    彷彿一夢。

    天上人間,

    茅台一樽。

    自此,每逢清明節,鎮長都不會忘記要給老甘拋灑一杯茅台酒。

    鎮長說:「老甘這人,不錯。」

    在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每逢喝酒,鎮上的幹部都會說:「老甘還欠大家一次喝茅台酒的情呢。」接著就會感歎:「還是老甘命好哇,不論陽間陰間,都有茅台酒喝!」

    父親的杯酒人生

    王甜

    父親在街沿上蹲下,一手拿著小小的土陶酒瓶,一手拿杯子,緩緩倒上一小杯,喜孜孜地把自個兒湊上去——鼻子與杯口接近的瞬間,他的臉上呈現出融化的、徹底的舒適表情,那是與酒精濃度相當的幸福感覺。

    多少年了,他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畫面就是這一幅。

    他就好這口。解放前日子還不寬裕呢,為養活家小,他到外面去推車、挑擔、賣小雞兒、賣涼粉兒,有啥幹啥,但若是哪天有了兩個餘錢,他一准在外面吃個燒餅、喝碗羊湯,順便麼,來兩盅小酒,舒活一下筋骨,犒勞犒勞自己。微醺中尋了走熟的路回家去,半道上鄉鄰們總要打趣他:「張齊賢,颳風下雨你也捨不下那一口!」

    他就笑瞇瞇地說:「喝一口,就覺得日子暖起來了。」

    喝著喝著就解放了,日子果然暖起來了。他漸漸可以每天喝一點,菜雖簡單,一個鹹雞蛋或是一碟小菜,伴著酒,他卻可以吃出別樣的風味。

    「以前大地主趙老三還享不了這福呢!」他很知足。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慢慢長大了,工作了,常年在外頭,但是只要有機會回去,總是要給父親捎上酒。家裡便有了各種各樣的酒:杜康、汾酒、劉伶醉、竹葉青、衡水老白干……不管有名沒名,他都喜歡,不但喜歡品咂,也喜歡跟人炫耀:這是我兒給我捎的……在村人羨慕的眼光中,他仰頭把我們的孝心喝下,喜滋滋的。

    有一年中秋,我和弟弟回家團聚,父親在酒桌上忽然說:「喝了不少好酒了,就沒喝過茅台,要啥時能瞇上一杯,這輩子就齊全了。聽說周總理都用茅台招待外賓呢!」我和弟弟互相看了看,都沒有說話。那時候好酒好煙都要憑票供應,弄瓶茅台比登天還難,誰敢向父親作這個承諾呢?

    淡淡的酒香縈繞著我們,全是遺憾與歉然的氣息。

    那晚的月亮很寂寞。

    機會終於在幾年後出現了。這年春節,我遇到一個老朋友,他在政府機關工作,專管後勤。聽我說起茅台酒的事,他沒有馬上應承,只說:「試試看吧。」一周以後我得到好消息,找到茅台酒供應票了!朋友說,這是專門提供給市委主要領導的,而這張珍貴的票是一位不善飲酒的領導讓出來的。

    有了票,還得花錢啊。一瓶茅台十二元——那是我工資的三分之一,我爽快地掏錢買下來。這瓶茅台被我送回家孝敬父親時,它簡直就像娶進門的新娘子,受到全村人的熱烈歡迎。大家都擠到我家院子來,臉上一片喜悅,眼睛裡全是新奇,嘴上都說,你家記書出息了,孝敬的都是國家領導人喝的東西了!

    父親無疑是這場喜事的焦點人物,他很權威地站在院子中央,手裡捧著那瓶茅台,端詳半天,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有人說,張伯,那酒是你媳婦啊,咋一個人摸哪?大家都笑起來。父親便把酒瓶送到看熱鬧的村人手中,一個一個地傳看。父親一直擔心誰失手摔了瓶子,這擔心實在是多餘的,接過瓶子的人無不誠惶誠恐,生怕把它傷著了,有的人乾脆不接手,直接讓別人捧著,自己只摸一下,再摸一下,然後臉上浮起滿足的笑意。

    那天沒有打開酒瓶。父親說,好酒得選好時辰喝。

    大年三十晚上——中國人最隆重的節禮,父親邀來了全村所有愛喝酒的人,每人斟上不多不少一小杯,讓大家都品咂一下國酒的奇異滋味。說來也怪,每人一小杯,卻讓大家都醉了似的,人人興高采烈,鬧騰得不行。那個年終之夜在濃烈的酒香中過去了,大年初一的早上,還能看見殘存在村人臉上的紅暈。

    對許多人來說,那是一個幸福的年關。而父親呢,一直把那個茅台酒瓶保留著,出去打打散酒也用它來裝。裝得滿滿的,全是關於茅台酒的記憶。

    再往後走,物資漸漸不再緊缺,各種票證也取消了,買茅台酒也不再是一樁難事了。奇怪的是,父親卻拒絕我們在這時再給他送茅台酒。

    「好酒不能多喝,喝多了,再好的酒也變得平常了。」他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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