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往事 第十一章 (2)
    後來,在去往克烈部赴宴的路上,闊闊出的父親蒙力克把他的疑慮說了出來。蒙力克說,前次你叫人去為術赤提親,他們曾經那般說,沒過幾天就換了說法,又預備了筵席請我們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鐵木真問他是不是闊闊出預感到了什麼。蒙力克說他看到了刀上的血,心中不安。又說,當年你的父親和你一樣,不願意把人往壞處思想,結果遭人毒害。如果脫斡鄰王汗生了這般心思,我們不是正好把自己送去了嗎?雖然咱們與克烈部沒有仇怨,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想;雖然我的話沒有根據,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說。鐵木真聽了,勒住了馬,他的手腕又感覺一陣酸麻。

    其實鐵木真不是沒有這種擔心,他想,如果事情真的像蒙力克所說的那樣,這計謀就太簡單了,不是桑昆能想得出來,也不是脫斡鄰能做得出來的。他知道,往往最簡單的計謀才最要命:它毫無根據地擺在明處,你不願意相信它是真的,你覺得不可能,就是由於它太簡單,太明顯,讓你覺得對它的猜疑多餘,甚至還會為自己的多慮和膽怯感到羞恥。所以,你在猶豫彷徨之後,還是一腳踩中了機關。這樣的計謀捕不到熊,卻能捉住狐狸。這是專為聰明人設下的圈套。但,桑昆沒有這樣的心計,脫斡鄰沒有這樣的心腸。或許有另外一個人,那麼,他是誰呢?

    這個人就是札木合。

    桑昆第一次對鐵木真的使者說話時,札木合就在近旁。但桑昆只顧自己說得痛快,沒注意札木合的眼色。然後札木合又教給桑昆說了另一番話,派使者帶給鐵木真。可是,他們並沒有預備酒席,而是布下了伏兵。札木合聲稱自己完全是為了克烈部著想,否則他不會這樣對待他的安答。正如札木合所料,哨馬回來報告,鐵木真果然出發了。

    在此之前,脫斡鄰反對他們這種做法,他不相信札木合,指責他們這樣是壞了心肝。脫斡鄰說,我的鐵木真兒子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們,要你們這樣謀害他?他曾經兩次救我,給我好處,你們要我去這樣做,我下不了手,你們這樣做,上天也不會護佑。桑昆對他父親說鐵木真經常派人到乃蠻部太陽汗那裡去,還不是要聯合乃蠻,將來除滅我們?脫斡鄰不信,說你又是聽了札木合的挑唆。札木合反問道,我的札答蘭部已經失散了,沒有了,我挑唆你們對我有什麼好處?說實話我前兩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老虎在打瞌睡,這隻老虎就是我的安答。我只是提醒你們,如果不想被老虎吃了,提前下手最好。在札木合的旁邊,那個阿勒泰和答裡泰也向脫斡鄰保證,要把他們的蒙古部眾像撿馬糞一般收攏回來,都歸到脫斡鄰王汗的帳前。脫斡鄰一甩袖子出了金帳,說我不管了。

    札木合知道,脫斡鄰說不管了,其實就是默認了。出了金帳,他也不會走遠。這頭黑熊要獨自斟酌,不是他捨不得他的鐵木真兒子,只是覺得沒到時候,老傢伙都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刻不會動手的。這一刻很快就來了。不久,又有哨馬來報告說,鐵木真半路又回去了,還捎來口信,說冬天馬瘦,等養好了膘再來。當然是借口。此時冬天就要過去了,馬瘦也是實情。借口很簡單,原本也不打算讓你相信。札木合認為他們的計謀敗露了,一定有人走漏了風聲。目前只剩下兩種選擇;要麼等鐵木真來進攻,要麼就現在動手,趁鐵木真來不及準備,把他除掉。此刻,任何道理都是多餘的障礙,猶豫也是多餘的,行動要快,機會稍縱即逝。事到如今,脫斡鄰能怎麼辦呢?一切都擺在了明面上,沒有了退路,鐵木真不會再聽信任何解釋。所以,脫斡鄰王汗把兒子大罵了一通,不得不親自出馬,立刻。做就要把事情做到底,為了保證勝利,他乾脆把軍馬交給札木合,由他指揮。這便是老脫斡鄰的厲害之處,因為他知道,扎木合最瞭解他的安答,而且下手狠。

    鐵木真臨時改變主意是一種習慣,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徵兆,常常顯得突兀、偶然,好像一時心血來潮、沒道理,其實也不盡然。比如當年突然離開札木合的舉動就是。再有後來攻取中都也是。中都是金國的國都,城堅兵眾。那年成吉思汗五十三歲,率領蒙古大軍第三次南下伐金,包圍了中都。他要求金國皇帝犒軍,如能滿意,他可以撤兵回去。

    汝山東、河北郡縣悉為我有,汝所守惟燕京耳。天既弱汝,我復迫汝於險,天其謂我何。我今還軍,汝不能犒師以弭我諸將之怒耶?

    《蒙兀兒史記》卷3

    金宣宗認為蒙古軍攻城的目的,無非是搶掠,想來想去還是答應了他。把歧國公主獻給了成吉思汗,另有童男童女各五百名,好馬三千,金帛無數。還派元帥完顏福興親自送成吉思汗退出了居庸關。成吉思汗沒有走遠,在野麻池駐夏,歇腳消暑。不出三月,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回師攻取了中都。開始金宣宗想得沒錯,成吉思汗攻打中都就是為了搶掠,沒想到他後來又改變了主意。當年他半路離開札木合也不是提前預謀好的,再往前,射死別克帖的舉動,不可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因為那時候他太小了。或許他早有某種想法,不說,在心裡存著,任它悄悄地生長或者腐爛,當他做出決斷時,想法剛好成熟,所以從不猶豫。而對於外人來說,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做出什麼事情。

    在這一點上札木合深懂他的安答,因此,他絕不給鐵木真留下任何喘息的機會。這便是哈闌真沙陀大戰的起因,這次戰爭,鐵木真幾乎全軍覆沒。

    有兩個人起了重要的作用,一個牧馬人叫巴岱,另一個也是牧馬人,叫乞失裡黑。都是屬於阿勒泰的蒙古部眾。在為阿勒泰送馬匹的時候,碰巧聽到了消息。他們互相商議說,要是我們把這個消息去告訴鐵木真,不知會得到多大的賞賜。夜裡,兩個人將阿勒泰的兩匹快馬捉了,一匹蔑爾乞白馬,一匹白口棗騮馬,連夜奔跑去報告了鐵木真,得到賞賜則是三年以後的事了。因為當時鐵木真顧不上。

    得到消息後鐵木真並不震驚,他從塵土中嗅到了札木合的氣味,在脫斡鄰父子背後。於是他明白了,這次戰鬥不是他與脫斡鄰,真正的對手將是札木合。那個巴岱和乞失裡黑都說,在桑昆的帳裡見過札木合的嘴臉。鐵木真的猜測被證實了。為了避免被圍殲,鐵木真讓者勒蔑、蒙力克等人把營地遷徙到更遠的地方,疏散開。他自己領兵去迎擊敵人,這樣就能爭取時間。在當時,普遍使用的突襲大約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以少勝多,派出先鋒,像一隻或幾隻楔子,把對方衝開,打散,然後再分別消滅;再一類就是把對方圍死,四面夾擊,一次消滅乾淨。鐵木真知道,如果是札木合,必採取後一種方式。因為克烈部占主動,而且人馬也比蒙古乞顏部多。就像札木合懂他一樣,鐵木真也深懂他的安答。憑他安答的性情,必然要把他置於死地。

    躲避和逃走都不如主動迎擊,但是太倉促了,鐵木真最快只能集結起八千人馬。他們扔掉了所有笨重的東西,沿著卯溫都兒山陰一路疾奔,不停歇,第二天中午到了哈闌真沙陀地面。

    但是沒有遇到脫斡鄰的隊伍。鐵木真感到詫異,握住刀柄的手陣陣酸麻。他累了。

    在歇息的時候,做哨望的赤吉岱和牙德爾兩人來報告,說他們看見紅柳林後面揚起塵土,有人馬沿著卯溫都兒山前追來了。另一種說法是,鐵木真行走的方向不是迎擊,而是逃脫,在哈闌真沙陀地面被脫斡鄰的隊伍追上了。哈闌真沙陀地面寬闊、乾燥,淨是沙土,沒有草。偶爾可以看到一副豹子的骨架,雪白完整,不知哪年死的。到了春天,青草就從它的骨縫裡鑽出來,長出好高。在哈闌真沙陀,凡是長草的地方,必有動物的屍骨,或者在土裡,或者半露著:豹子、野驢、狼、馬,還有人。

    此時王汗與札木合來了

    問札木合在鐵木真處廝殺者有誰

    札木合說有兀魯兀、忙忽兩種百姓能廝殺

    雖當混戰時不亂

    都是自小慣使刀槍的

    他們的戰旗或花或黑

    見了時可提防著

    王汗說那般啊

    叫咱的勇士合達吉衝著他

    隨後再叫土棉土別干姓的阿赤失倫

    和斡欒董合亦勇士豁裡失列門太子

    領一千護衛的人應援

    最後仍叫咱大中軍衝著

    王汗又說我這軍馬由札木合兄弟你整治著

    於是札木合分出去了

    札木合對他的伴當們說

    如今王汗叫我整治他的軍馬

    看來他不及我

    《蒙古秘史》第170節

    可見脫斡鄰知道札木合對鐵木真相當瞭解,包括他部下的特點和旗號,乾脆把指揮權交給了札木合。戰鬥進行了兩天一夜,十分艱苦。雙方都死傷了很多人,到第二天的中午,馬乏得站立不住,人困得拉不開弓。陽光刺眼,分不清彼此,沙塵落下去又揚起來。戰鬥者都木木的,感覺遲鈍,疲倦掩蓋了恐懼,有人在砍殺著,奔跑著,其實已經睡著了。戰鬥只是依著慣性繼續下去,好像一場夢中的舞蹈。最終還是鐵木真敗了,畢竟他的人馬少,被衝殺得七零八落,接應不上,各自逃命去了,沒法選擇方向,也是依著慣性和本能。最英勇的博兒術落馬了,徒步在沙土上奔跑,好不容易才捉住一匹馱馬逃了出來。桑昆被箭射穿了腮,跌下馬,沒了知覺。脫斡鄰只好下令收兵。札木合眼睛通紅,不肯走,他在死傷的人馬中來回奔馳,希望能找到他的安答鐵木真。

    但是沒有。

    札木合對脫斡鄰說,鐵木真沒有找到你不要讓我下令收兵。

    脫斡鄰說,鐵木真已經敗了你沒看見嗎?

    札木合說,只要他還活著咱們就必須追擊到底!

    可是我的兒子傷了你沒看見嗎?

    放過他這一次你就再也捉不住他啦我說。

    可是我的兒子他快死了你沒看見嗎?

    就算剩下最後一口氣咱們也不能放手我說。

    桑昆是我惟一的兒子你不知道嗎?

    你若放過他非後悔一輩子不可我說。

    我的兒子要是死了我就什麼也沒啦。

    鐵木真要是反回手來是不會這樣對你的。

    這件事已經結束了我叫你收兵!

    這件事還沒有結束就差一點啦!

    我叫你收兵你就不要管啦!

    沒有我你怎麼打的勝仗你別忘了!

    克烈部是我的我說收兵就收兵別蕊菾捸I

    克烈部現在是你的將來還不知道是誰的呢!

    札木合的最後這句話脫斡鄰沒有聽見。桑昆一受傷,他已經沒有心思再打下去了。再說大家實在太疲倦了,有人剛接到收兵的命令就從馬鞍上摔了下來,打起了呼嚕。就這樣,哈闌真沙陀之戰結束了。

    太陽沉落之前,博兒術騎著那匹奪來的光背劣馬好歹追上了鐵木真。蘇魯錠插在一片柳林裡,鐵木真坐在沙土上等著,看著冰冷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消失。除去士兵,跟在鐵木真身邊的將領不過十幾個,連哈撒爾也失散了。雲越積越厚,沒風,天漸漸黑了,因為怕敵人發現,鐵木真不敢點火。

    太祖(即鐵木真)從行者僅十九人,札八兒與焉。至班朱尼河,喉糧俱盡,荒遠無所得食。會一野馬北來,諸王哈撒爾射之,殪。遂刳革為釜,出火於石,汲河水煮而啖之。太祖舉手仰天而誓曰:「使我克定大業,當與諸人同甘苦,洵渝此言,有如河水。」將士莫不感泣。

    《元史·札八兒火者傳》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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