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往事 第九章 (1)
    從前,術赤夢見過他的父親。很小的時候,他尚未出生,在那個黑洞洞、安靜的世界裡,一張男人的臉俯向他,不說話,呼哧呼哧地喘氣,或者對他笑。男人闊嘴,粗眉毛,目光溫柔。他注視著他,在暗中護佑著他,直到他從母親的肚子裡生出來,落到這個寒冷、喧鬧的世界裡。術赤沒想來,但不由他。所以,出生時他閉緊嘴,一聲不哭。他落生在叫做札答蘭部的帳篷裡,不是他自己的家裡。他的母親叫孛爾帖,他認識她的****、手、氣味和聲音。但母親不知道他的夢,她和他夢中的父親隔著一層什麼,很薄,也很厚,晦暗堅硬,使他們彼此看不見對方。再後來,術赤漸漸長大,學會了講話、行走。母親讓他對另一個男人叫父親,他不肯。

    因為,只要這個男人一來,一切都亂了。他的母親也不像是母親了,她把他和他的弟弟們撇在了一邊,只顧對那個人說話、笑,呼吸急促,目光明亮。轉眼之間成了另外一個女人,陌生得很。立時,包裡充滿了那個男人的呼吸,龐大的身影投在包壁上。他晃蕩著,坐下,坐在中間,面朝北,成了當然的主人。他高興,母親就高興,他不高興,母親就不出聲,啞了似的。

    每回都是這樣。男人的目光落在母親臉上,看著包裡的每一個人,偏偏略過了他,然後移到察合台、窩闊台弟弟身上,抱起其中一個,但從不碰他。弟弟們往男人身上爬,他則躲在母親身後,被忘掉了。每一次都是這樣。直到有一天,這個男人擰著眉頭,打翻了母親的茶碗,他撲上去,咬了他。他才看到他,把他拎起來,到黑夜中,放在馬背上飛奔。那個瘋狂的夜晚,他吊在他的脖子上,像抱著風中的樹,只要稍一鬆手,身子就會飄起來,飄出去,飄回他生命的來處。

    那裡比黑夜還黑,沒有天和地,一片虛空寒冷。他嚇壞了,害怕了,他叫阿爸呀阿爸!拚命叫,不是他要叫,是那聲音自己從他的嗓子裡冒出來,可夢中的父親躲在黑暗裡,側著身子,一聲不敢應。而他應了,他說哎,並將他摟在了懷裡,穩穩當當。從此,那個夢中的父親永遠地消失了。

    三個冬天過去,孛爾帖發現,術赤長大了。他長得非常快,見風就長,脖子長了,腰直了,肩胛骨支了出來,一天早晨一個模樣。這個孩子,他不再處處緊跟著她,有意與她保持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不遠不近,讓你想撫摸他時剛好夠不著。他處處效仿鐵木真,走路的姿勢,說話的口氣,眼神,臉上的表情,一舉一動。

    孛爾帖對她的婆母說,術赤能騎馬了,術赤長出肩膀來了,他太像鐵木真了,他熱愛他的父親。婆母說,因為愛,所以像,應該的,他的父親也愛他,應該的。婆母沒說本來的,而是說應該的。孛爾帖沉默了。婆母身邊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都是鐵木真撿來送她的,年紀和術赤差不多大小。不過,術赤很少和他們玩,他喜歡獨來獨往。婆母說,他不是孩子,從生下來那天起,就已經長大了。

    鐵木真到孛爾帖帳裡的次數少了。自她生了拖雷之後。

    每次,他一來她就把孩子們挪到旁邊去,給他騰出被窩。他們彼此相擁著,狠狠地親熱一回。然後他就睡著了,一隻手搭在她的腰上,永遠是這個姿勢。若她想翻身,只有挪開這條手臂才行,它太沉了。

    可是她不動。捨不得。等他走了,孛爾帖便掩住被窩,連幼小的拖雷也不許進,因為那裡面留存著他的氣息,她要獨自享用。過了第二天、第三天,她才把孩子們都攬進來。太陽像塊青白的冰,把旁邊的雲都凍在了一起,風也吹不開。這個寒冷的冬天,孛爾帖被請進汗帳,懷抱著拖雷。這是她出嫁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突然到這裡來幹什麼呢?是來探望他的女兒和外孫的嗎?看上去不像。

    父親坐在鐵木真身旁,眼睛紅紅的,弱小、衰老,笑容中還露出些卑怯。原來他是專程來給鐵木真送信的,帶來了札木合即將襲擊乞顏部的消息。風吹歪了他的帽子。往日那個健壯、機智,說一不二的男人不見了,轉眼間,他縮成了一個陌生的小老頭,讓孛爾帖看了傷心迷惑。父親怎麼老得這麼快?

    或許,由於她的原因——自跟了鐵木真之後,她的心就被丈夫裝滿了,鐵木真就是天下所有的男人,而父親在翁吉剌一天天變老,她從未想到過。是的,早先在翁吉剌的那些日子變得遙遠、生疏,被她一不小心丟失了,回想起來就像是別人的生活,彷彿她生來就是鐵木真的妻子。怎麼會是這樣呢?太過分了!長生天作證,她不是故意的。

    鐵木真說,親愛的德薛禪父親,多虧你帶來口信,救我們全家的性命。父親說,是一個去札答蘭部串親的人聽說的,他偷偷地告訴了我。我不敢派別人來,就怕誤了事。看到了你們,我就放心了。父親說他要盡快回去,要是別人起疑心就壞事了。鐵木真立刻吩咐手下給他準備好路上的食物,又派人護送。這時,父親從她手裡抱過了拖雷,他的外孫,伸出嘴,用斑白的鬍鬚蹭他的臉。拖雷放聲大哭。她也哭了,沒忍住。鐵木真沉默著,在思想別的事情,走神了。

    在德薛禪到來的前兩天晚上,鐵木真做了一個夢,夢見札木合在哭泣。鐵木真就問他,我親愛的安答,你為了什麼哭呢?札木合說因為我受不了失敗的恥辱。鐵木真見他哭得傷心,又對他說,告訴我你的敵人是誰,我去幫你打敗他。札木合說,我的敵人就是你。鐵木真思想,我怎麼才能打敗自己呢?他忽然記起來,說,在答蘭版朱思曠野你已經打敗過我了。札木合說,可是你還活著啊。

    札木合說我要你答應我,如果死,你要死在我的手裡,讓我為你下葬。我不允許你死在別人手裡。如果那樣,我必殺了殺死你的人,不管這個人是誰。同樣,我的生命也留給你,要是我死在了別人的刀下,那將是我安答你的恥辱,你必須答應我。長生天作證,你是我惟一的安答。在夢中,鐵木真記得自己答應了札木合的要求。醒來後恍惚不安。而德薛禪帶來的消息證明他的夢是真的。

    送走了德薛禪,鐵木真回到了汗帳,關上門,不讓人進來。他仔細回憶那個夢,想想札木合還對他說過些什麼,以免漏掉。與上次的十三翼之戰不同,如今的他聽到消息並不慌張,不害怕,反而興奮。長生天看到了,正當他想念他的安答時,札木合就來了。這次,他的札木合安答沒有製造任何借口,再也用不著了。鐵木真知道,今後,戰鬥將是他們交往的惟一方式。他和他的安答都渴望這樣的戰鬥。

    十三翼之戰結束後,鐵木真除了撒察,重新組建了乞顏部的軍隊,打過幾仗:一次襲擊蔑爾乞人,一次幫助脫斡鄰父親收復克烈部,一次去征討塔塔爾人,一次與王汗去攻打乃蠻部。每次都勝了。但鐵木真並不快樂。為什麼呢?很顯然,在他看來,只要對手不是札木合,都不能算作真正的戰鬥。只有戰勝了札木合安答,勝利才有滋味。如果敗,也只能敗給札木合。在夢中,他是這麼答應的札木合。凡夢中答應過的事,永遠不能改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雖然天氣冷,不適於打仗,但他們都等不及了。他和他都不怕失敗,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安答,他們心裡知道,比失敗更可怕的是寂寞。

    因為,冬天實在太長了。

    如果沒有戰爭,又不缺吃喝的話,男人們都懶得出去狩獵,寧願守著灶火,靠奶酒和女人打發寂寞的時光,遠離危險和飢餓,像睡在夢中的熊,舔舔自己的爪子,漫長的冬季一眨眼就過去了。每一天和另一天沒有任何區別:日出日落,睡著,醒著;相同的氈包、面孔、食物、冰雪、山和石頭。所有的日子像被凍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可是,每到這種時候,鐵木真常陷入莫名的恐懼,半夜醒來,餓得心慌,實際上肚子裡滿滿當當,剛剛吃飽。

    可是飢餓還是湧上喉嚨,讓他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的,寂寞難熬,逼迫他回想起多年以前那個冬天。煮野菜的鍋子,禿了尖的刀,凍死的狼,那狼肉的滋味:腥、澀、粗糙,令他噁心,那種味道,再好的酒肉也遮蓋不住。還有那個冬天遺留下來的寒冷,也從骨頭縫裡冒出來,叫他手腳發涼,心裡虛空。每逢這時,只有孛爾帖的被窩能溫暖他。可是,孛爾帖能溫暖他的身體卻不能為他驅散內心的寂寞。那種寂寞她不懂,那不是她該懂的事。這是男人的寂寞,這種叫人噁心的寂寞惟有札木合懂,所以,扎木合選了這個時候來攻打他。他來打他,就是怕他的安答寂寞。

    天剛亮,挨在一起的它們就被趕進雪地,上路了。冷風吹散了它們中間的熱氣,使它們渾身顫抖,叫著,不得不走。還有其他大小牲畜們,凡不願意動的,都挨了鞭子。這個早晨,主人的脾氣特別暴躁,鞭子沒頭沒臉地抽。於是它們就知道,主人又要打仗了。因為主人平常不這樣對它們,餓的時候,主人來餵你吃的,遇到野獸,他保護你不受傷害,天氣好的時候,還唱歌給你聽。

    現在不一樣了,主人拚命驅趕它們,惡聲惡氣,是主人自己遇到了危險,它們必須跟著他,主人到哪兒,它們到哪兒,不管路有多長。有時,在戰鬥中它們被衝散了,併入別的羊群,換了別的主人,它就要在新的同伴裡,聽命新主人的驅趕。這沒有什麼可怕的,很正常。對羊來說,可怕的是離群,掉隊了,孤零零地留在曠野中,找不到主人,獨自面對兇惡的野獸,那才是最恐怖的事。

    羊吃草,生育,它就是自己身上的皮和肉,供主人享用的,被驅趕是它的命,羊懂這個,只是路途太遠、太累,日夜奔波,又冷,雪地裡的草根吃不飽肚子,太辛苦了。那又怎麼樣呢?它天生不會反抗。再者說,反抗又能怎麼樣呢?主人對它們不壞,那些懷了胎的母羊走不動了,被放到車上,弱小的羊羔被主人抱在懷裡,像抱著他們自己的孩子。另外有一些不想走的,走不動的,被主人拽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它們變成了主人們身上的力氣。

    沒什麼可抱怨的,這不是主人的錯,主人不吃草,身上不長絨毛,沒有它們,主人活不了。所以主人才不惜拼出性命保護它們,不讓它們被奪走。他們養好了力氣去廝殺,就是為了給它們找來更多的夥伴。夥伴越多,羊越安心,被拽出去的幾率越小。羊怕孤單。為了不讓它們孤單,主人不停地去征戰。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