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三十 (3)
    沈蘭靜靜聽著,沒有打斷,想起很多年前,他在課堂上念這首詩的樣子,那時自己還是梳著短髮的女學生,眼睛不禁潮濕了。武伯英大聲念著,開始還用北平腔,後來變成關中調,更覺得慷慨蒼涼,眼淚流了出來,流過麻木的臉皮,就像螞蟻爬過。「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沈蘭等他完全平復,才問道:「根據你的密查結果,反動派內部已經處理了責任人。不知組織給你的任務,有沒有一個結果?」

    武伯英瞇著眼睛,透過稀薄的雨霽,直朝南看去,透過打開的前門,能看見後宰門街上的來往行人。他沉默了一會兒,從西服內口袋,掏出一個封好的信封。「把這個想辦法,交給伍雲甫,要快。讓他轉給周,在此之前,任何人不能打開。」

    沈蘭接過信封,點頭應允,收了起來。

    武伯英又掏出宣俠父的照片,端詳了一下,遞給了沈蘭:「把這個,也還給伍雲甫。我不能存,也不能毀。你給他說,宣俠父同志埋的地方,我知道。但是三年之內,不能告訴他,我知道他們的做事方式。按照要求,我已經把能攀進來的人扯了進來,但是他們肯定還覺得不夠。萬一暗中去找屍首,開會追思某某某,集會打倒某某某,也就快給我開追悼會了。我記著地方,會不時去祭奠悼念,讓他們放心。」

    沈蘭接過照片,端詳了一下,站起來收進腰間的暗兜。害怕壓折照片,她不能再坐下,就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已經成功,也理解他的境況,決心要幫他向組織隱瞞。「我乾脆就說,根本沒有屍首的下落,這樣更好。」

    「隨便你。」武伯英從躺椅上拾起身子,「你走吧,不能時間長。估計抓我的人也快到了,你放心,也請組織放心。我知道的秘密最多,必須軟禁我,才能完全封鎖消息。沒事的,不會有事,最多一個星期。要緊的是不能托關係救我,那樣反倒害了我。」

    沈蘭眼睛潮濕,肯定地點點頭,又好好看了前夫一眼。然後轉身沿著西廂房雨台,走上麻石華徑,路過夾道裡的水井時,發現了青石呈露的所在。武伯英跟在後面,送過二道房,一直送到大門。沈蘭出門前,用手撥拉了一下劃子和摘子,輕聲交代:「今後睡覺,一定記得關門,要多加小心。」

    武伯英這才想起,昨晚取了酒後,忘了關門。「一定。」

    一個多星期後,戴笠被蔣介石叫到臨時官邸,穿過庭院,進入總裁寬敞的辦公室。蔣介石見他進來,從紙筐裡拿出一個文件夾子,扔在辦公桌外沿上。

    「戴先生,你看看這個。」

    戴笠心中不安,和總裁互稱先生,這是他的特權。自己開始不在政府軍隊體系之內,蔣稱自己戴先生,自己也為了顯示特別和獨立,稱他蔣先生。但是這兩個稱呼已經被逐漸取代,蔣叫自己雨農,顯得親近,戴稱他總裁,顯得尊重。又聽見老稱呼,戴笠知道總裁已經非常生氣,一切都是他給的,他也能剝奪一切。

    「是,總裁。」

    戴笠站在大辦公桌前,拿起文件夾打開,左手托住,右手翻看。夾子裡只有兩樣東西,一張照片,拍攝內容是蔣總裁關於密裁宣俠父的手諭。裡面提到了已經失蹤的葛壽芝,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另一張是片竹膜薄紙,用炭筆塗抹,拓下了一些文字,正是照片中的手諭。雖然有些模糊,卻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樣。戴笠看完合上文件夾,放回剛才位置,總裁已經生氣,還是少說多聽。

    蔣介石拍拍文件夾:「周恩來前幾天說,他們已經得到了,我下令密裁宣俠父的確鑿證據。」他說著從桌後走了出來,「現在果然拿來了,害怕我說照片是偽造的,還蒙在原件上,拓印了一份,讓我不能否認。你說怎麼辦?」

    戴笠垂手直立,垂頭不語。

    蔣介石看了他片刻,覺得批評已經足夠嚴厲,走到辦公桌後坐回椅子,感歎道:「雨農哪,這個證據很確鑿啊,不能否認哪!」

    戴笠聽見稱呼表字,知道已經緩和,才敢說話:「也不能承認。」

    蔣介石忍住不悅:「葛壽芝在西安失蹤,隨之家人在重慶失蹤,現在他手裡的手諭,到了共產黨手裡,你卻讓我不要承認?」

    戴笠又趕緊立正,恭敬而慚愧:「卑職無能。」

    「不是你們無能,而是共產黨太狡猾了。」蔣介石替他解圍,實際還是批評,「那時武伯英說,葛壽芝一定反叛,投降共產黨。你和徐恩曾,都不同意這個說法。現在手諭反饋回來,證明他的判斷很準確。」

    戴笠點頭稱是,多嘴道:「徐恩曾同志手下,多是自新分子,對****存有感情。這些人,最靠不住,腳踩兩隻船。」

    蔣介石伸手制止他傾軋政敵:「事已至此,我只好承認,這件事是我搞的。」

    戴笠聽言緊張萬分,前趨一步道:「總裁萬萬不可,您身負抗日大業,切不可名譽受損,影響全局。」

    蔣介石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原本這件事情,想讓你去辦的。但是這件事,肯定是要挨罵的。你的罵名,在全國已經無以復加。但是我相信你,別人罵你罵得越狠,我越覺得你人格純潔。國家危難嚴重,你還要履更大艱難,創更大光榮。既然葛壽芝請纓,所以就交給了他。誰知他沒有辦好,要是交給你,斷不會辦成目前這樣的結局。」

    戴笠感激不已,真心勸道:「總裁,如果非要給他們一個答覆,就把責任全放在卑職身上。我就是幹這個的,沒有人會懷疑。就當是給我的獎勵,只要您知道卑職苦心,赴湯蹈火也毫無猶豫。」

    蔣介石意味深長看看他:「責任要是能給你,我已經先給蔣鼎文了。」

    戴笠更加感激,佩服得有些悲壯,鞠躬懇求:「領袖!」

    蔣介石故意批評:「不是早都給你說過,不要叫我領袖嗎?」

    「不,您永遠是我們的領袖!」戴笠身子躬得更深,不願抬起。

    「好了,不討論這個了。」蔣介石把椅子朝後推了推,坐得更舒服一些,「我還有事情給你,也是關於這件事的。你再去西安跑一趟,給每個參與此次行動的人,增發獎金。這次事件,軍統和中統都死了人,更要把他們的家屬安撫好。特別是武伯英,聽說他家裡和手下,都有人因此死了。對他要特別優撫,可以多給一些錢,免得又出個獎金分配的小事,壞了抗日****的大事。」

    「是,絕對不會了。」戴笠明白總裁在變相批評自己,「武伯英這個人,下一步該怎麼用?」

    「不能用了。」蔣介石的意思很清楚,「你是不是想給他說情?」

    「不敢說情,只是覺得他還有些才能。」

    「是有才能,心卻不太本分了。」蔣介石輕歎了一聲,略含惋惜之意,「這一次他,挑撥了不少是非,藏著禍心。想藉機上位,別人看不出來,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他如果上來了,你們情報界上層,也許就沒有安寧日子好過了。」

    「恐怕是他被閒置日久,立功心切才做了這些事情。」

    蔣介石不想再談武伯英:「你去了西安,找蔣鼎文拿錢,他喜歡出錢,就叫他再出一次。再一個給他講明,以後向我,要多多請示。不要以為全部都是為了我好,有時反倒害我,一切必須以國家為要。我考慮了,也找幾個人談了,西安行營已經過時,和戰區規劃不相適應,和抗日體制有些衝突,必須撤銷。成立天水行營,兼顧整個西北,選個老成謀國的人當主任,和共產黨沒有交惡,有些淵源最好。你這次去,順便給蔣鼎文吹吹風,你最合適。」

    「是。」戴笠聽命答應,然後又問,「那怎麼答覆共產黨,還有給輿論交代,讓報紙發通訊時,要提宣俠父破壞抗日的各項罪行嗎?」

    蔣介石略一沉吟,堅定道:「越描越黑,不必多講,就說他是我的學生,一直反對我,我下令把他殺了。這樣,就變成了我記仇,而不是****,我們目前必須以抗日為重,為首要之事業。我已經承認,共產黨也有腦子,如果再發動輿論討伐我,就是他們在破壞抗日局面。」

    戴笠無比欽佩,再次鞠躬。

    秋雨再度落下,武伯英打著油傘獨自步行,應沈蘭之約到四中去見她。剛走到四中大門口,就發現蔣寶珍的汽車停泊在路邊。他看了兩眼,轉身欲走,一直撐傘等在門口的沈蘭,趕緊追了上來。

    武伯英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問:「你約我,就是為了安排,和蔣寶珍相見?」

    沈蘭幽幽道:「是的,蔣寶珍說了今天要來,我才約的你,她不知道你來,」

    武伯英回頭看看她:「幹什麼?」

    「沒啥事,就是看看我。今天還帶著一個丫環,是送給我的。她說過,要給我找個用人,已經開了一年的工錢。」

    「她有的是錢。」

    「蔣寶珍這個人,表面厲害,心地還算善良。這回又是大包小包,買了不少東西,甚至送了個人。」

    「真夠大方的。」

    「她給我說,你們倆分手了。還說我倆投緣,可以做姐妹。她一個人在西安,沒有朋友,想和我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武伯英對蔣寶珍的做法,只厭惡了一下就有了感動。她雖然性格剛烈,心腸卻是柔軟的。自己已經放棄了這段感情,她還舊情不忘。自古多情女子負心漢,這是因為男人的世界太豐富,女人的世界只有男人,蔣寶珍這樣的新派女子也不例外。

    沈蘭又道:「如果你想真正安全,必須重新接近蔣寶珍,她會是你最大的庇護。」

    武伯英完全轉身過來,壓低聲音卻未壓低火氣:「我不危險,我很安全!」

    沈蘭搖搖頭:「她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身上有些毛病,也是環境所致。我要在她那種環境,估計也是滿身毛病,任誰都忍受不了。我看她對你的感情,都是真的,如果你不是非常討厭,就保持一段,再相處相處。組織也是這個意思,希望你們能重修舊好,目前在蔣鼎文身邊,自己人一個都沒有了。只有你,還有機會接近他,蔣寶珍是個不錯的途徑,如果能把她同化過來最好。親侄女做親叔父的工作,更有針對性,也更安全。你要做好長期潛伏蔣鼎文身邊的準備,也許這是你今後一段時間,最主要的工作。」

    武伯英聽是組織指令,氣焰沒有先前囂張,卻根本不願接受,那意味著和沈蘭復合遙遙無期。「還要給她暴露我的秘密身份?」

    「如果進一步發展,必須讓她知道你的秘密身份,這是不可避免的。」

    敏感的武伯英感覺她一語雙關,似乎在吸取教訓,正是當年自己沒對她透露秘密身份,造成了前一次婚姻的失敗,並且不可縫補。「發展到哪一步?」

    「我也不知道。」

    武伯英擰眉思慮,對沈蘭的勸告和組織的安排,不給明確答覆。

    沈蘭又鼓動說:「蔣寶珍對你,一往情深。我不生氣,我不吃醋。這說明你優秀灑脫,能吸引女人傾慕。你儘管可以和她發展,不要顧慮。我已做好了一輩子獨身的打算,把自己全部獻給黨。你問到哪一步,我覺得,可以走到嫁娶那一步。」

    武伯英把一隻眼睛瞇了起來,感覺她要遁入空門一般。「不可能,開弓沒有回頭箭。她也知道,我對她是假的。你不懂她,這樣的女人,不可能回頭。」

    「可我懂女人,任何一個女人,只要真正愛上一個男子,這一輩子都不允許自己改變了。」沈蘭說完此話,似乎也在說自己,落寞之情難以掩飾。

    武伯英還是沒給明確答覆,聽完此話轉身走了。沈蘭明白他轉不過彎子,更難忘舊情,需要時間來調整,就沒有再追逐挽留。武伯英漫無目的,在雨中獨自行走,融入街中人群之中。雖然天在下雨,但各色百姓來往匆匆,尋找著生活的來源和去處。武伯英走到一處大戶人家門口,心累體乏終於有些支撐不住,於是在下馬石上坐下來。下馬石用陝北紅砂石雕刻,把腳防滑,吸水透水,下了幾天雨只是有點發潮。武伯英收起傘靠在一邊,把頭埋在臂彎裡,任憑眼淚流在西服袖子上,華達呢布料吸收淚水的聲音,清晰傳入耳中。最愛的女人叫自己去愛別的女人,沒有比這更讓人難受的了。街上行人匆匆,卻沒有一個人注意,這個虛弱悲傷的中年男人。

    白玉無瑕,和闐羊脂。晶瑩剔透,個中大美。碧玉有種,緬甸翡翠。濃艷純和,其間最佳。質堅有德,寧碎堪贊。性溫體仁,為全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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