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八 (2)
    劉天章被提來時還穿著睡衣,容貌沒了一絲考究,頭髮凌亂,面容憔悴,從半夜被揪到一師起,思想的激烈鬥爭一刻未曾停歇。從中統西安站長,一下子變成囚犯,這個轉變快得讓人覺得一切虛名都沒有實質意義。沒了胸前的黨徽,沒了腰間的手槍,沒了身上筆挺的中山裝,就什麼都不是了。他想明白了更加喪氣,前面的立功行事,如今反過來都成了罪狀,虛名最後還是要被虛空翻轉,只是輕易快速的一瞬,具有極大的諷刺意味。他特別突出的額頭,罩上了一層灰色,被擠壓在臉部下半截的五官,只要有溝渠低窪,都是青黑色的。

    兩個老傢伙扮泥佛,由武伯英說了侯文選、丁一的供詞主要內容,現在供述太多,念起來挺費時間。劉天章聽完沒有答腔,不承認也不否認。葛壽芝用舌頭頂著下嘴唇,一直認真聽著,他也是第一次聽。聽完他信九分是事實,剩下一分是細節,無關緊要,責任十足壓在了劉天章身上。劉天章看著他,眼中沒有求救意思,只想聽他的看法。張毅和武伯英,也等著葛壽芝發表意見,劉天章的罪責最好由他先說話。葛壽芝用舌頭玩著唇齒,看著劉天章,隔了很大一會兒,直到他終於低下頭不敢看自己。

    葛壽芝說了第一句話,也是最能觸動他的話:「現在我宣佈,你被撤職了。」

    劉天章徹底愣住了,不相信似的看著葛壽芝。

    「儘管還沒給你定罪,已經不能當這個站長了。我來之前,就和徐局長商量定了。如果你確實參與此事,就先從站長職位上下來,便於調查。剛才我聽武專員所說,基本屬實,你也沒有否認。再說你身陷囹圄,還任站長,傳出去都是笑話。你別拿自己再當站長了,已是白身,招認不是保身是救命。不用再藏著掖著,該說的都說出來。至於最後處理結果,等上面來做定論,你現在說得越順利,將來的處理越輕。」

    劉天章還沒回過神來,想了一會兒低聲問:「徐老闆,是不是,想任命武伯英,接替站長?」

    葛壽芝冷笑一聲:「這你不用管,反正不是他。他受胡總指揮器重,要提職估計也是在軍中。」

    「只要不是他就好。」劉天章長出了一口氣,「如果他為了替代我,從而緊抓住這個案子不放,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

    武伯英苦笑一聲:「那你現在,該說了吧?」

    「那你問吧,我知道得太多了,哼,從何說起呢?」

    「密裁宣俠父,是你自己決定的,還是收到了命令?」

    「不算是命令,是任務。」

    「誰給你佈置的任務?」

    「徐亦覺。」

    三個審訊人聽見這個名字,都是一愣。張毅率先反應過來,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要以為,胡亂咬人,就能保住自己。」

    葛壽芝知道他的用意,對劉天章說話卻看著張毅:「你只有老實說了,才能保住自己,不要有所顧忌。」

    武伯英見兩人私心又起,提醒劉天章也提醒二人道:「你知道,這是總裁首肯,由軍委下令,兩個局長督辦的案子。既是欽案,只要捲進來的人,就跑不了。不要因為這一點,你就隱瞞,但也不要因為這一點,你就胡說。」

    劉天章看著他堅定道:「沒有,我不是胡說的人,我有證據在手裡。」

    張毅很吃驚,剛卸下的包袱又回到背上,而且更加沉重。葛壽芝對這個變化相當滿意,儘管劉天章犯了重大錯誤,但始作俑者只要不是他,就可減輕中統一半的壓力。目前看整個事件,除了他在其中承轉,其他都是軍統人員,畢竟中統只有他。葛壽芝看看張毅,眼神裡帶著勸阻和壓制,希望他不要放棄立場,不要影響劉天章供述。張毅明白他的意思,癟癟嘴壓住欲語,準備先聽完再理論。

    武伯英看看他倆,似乎聽到了暗中較量的風雷,一個是軍統秘書長,一個是中統幕僚長,旗鼓相當,正好相抵。「什麼證據?」

    「一張經費批件。」

    「誰給你的?」

    「徐亦覺。」

    「我問錢是誰給你的?」

    「蔣鼎文。」

    三個人聽見蔣鼎文名字,身體都是微微一震,各自內心又有不同。武伯英有一種殊途同歸的感覺,一開始就懷疑他,到現在又回到了他身上。中途自己都要放棄對他的懷疑,只拿包庇屬下來論,現在再想他不會這麼惜才。就算徐亦覺和劉天章被暴露出來,最多就是換人,用起來沒有先前那麼聽話,經過幾個月磨合也就順手了。果然是在保護自己,現在一切線索都順了,順得出人意料,順得合情合理。蔣鼎文的隆重地位,才有權力決定宣俠父生殺,如果命令不是來自中央,西安除了胡宗南也就只有他。當然特務機關下層擅自操作,這種可能曾經存在,但被供詞否定,更趨於合理,更客觀真實。

    「批件現在哪裡,家中還是辦公室?」

    「就在我身上。」劉天章說著撩起睡衣下擺,從內褲腰帶處抽出折成長條的白紙,朝前遞來,「抓我的人一來,我就知道事敗了。敲門聲一起,問清了是一師的,我沒有反抗。開門之前,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把它取出來帶在了身上。」

    武伯英起身過去接過,打開大致看了一眼。這是一張西安行營專用批款單,和徐亦覺轉給自己那張格式一樣,上面寫著幾行字,確實是蔣鼎文筆跡。

    著財務科見單付訖獎金貳仟元整,蔣鼎文。

    武伯英步子沒停手沒停,走回桌邊隨手遞給了張毅。張毅一看神情凝重起來,又遞給了葛壽芝。葛壽芝看了也是一樣,終於挖出來了幕後主使,卻大得搬不動放不下。似乎這個批款單是個不祥之物,可以傳染晦氣,見者都很不痛快。

    「就憑這個,你就聽了徐亦覺的?」葛壽芝把單子放在桌上接替問道,「這上面的文字,雖然是獎金,但並不能證明,就是給密裁宣俠父行動。」

    劉天章沒了站長職務的保護,交代自然順暢很多:「還有一個手令,徐亦覺只給我說過,我沒親眼見到過。但是這個獎金,我一直沒有領取,害怕將來追查,手中沒了證據。我給丁一的錢,是我自己的,打算風平浪靜之後,再支取此錢。但是緊接著,武伯英就開始嚴查此案,我也就一直沒有兌現,壓在了手裡。」

    「誰下的手令?」

    「還是蔣鼎文,徐亦覺這麼說的。」

    張毅見責任又回到軍統,不再沉默:「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好處?一定有,你實話說。對於你來說,這點錢不是大數目,況且只是一轉手。」

    劉天章覺得已經推卸得差不多了,重新擺上傲慢:「徐亦覺那時候剛當了四科長,據他說正是為了鼓勵密裁宣俠父,蔣鼎文給他升了官。還給我說,如果我把此事做成,他一定在蔣面前美言,給我官升一職。但是事後就沒有了下文,我問過他,他說因為我在西安中統已經是頭子,再陞官只能提高單位級別。但是要把西安室擴大成西安站,必須經過徐局長同意,改編製困難較大,蔣主任慢慢給我謀求。但是我覺得,他把任務由我完成的事實,沒有匯報給蔣。」

    「蔣主任不知道是你幹的?」

    「我想開始不知道,現在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一開始徐亦覺也不知道,我已經把密裁行動,轉給丁一去辦了。他一直還以為,是我的手下辦的,蔣主任也一直以為,是徐亦覺的手下辦的。不過實際就是軍統手下辦的,卻都不知道,我在裡面承上啟下,把兩頭隔開了。」

    葛壽芝對西安擴室成站很清楚,插言道:「你升站長,正是蔣鼎文力薦的,給徐局長說了好幾次,一直誇你能幹。照這樣說,他應該知道是你做的,要不然也不會費這麼大力氣。」

    劉天章激動地站了起來:「不,應該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會力挺徐亦覺升任軍統陝西站長了。他給徐亦覺升站長,是當初承諾的事後獎勵,因為武伯英調查越來越緊,需要封口才兌現的。我升站長的原因,和宣俠父之事無關,全因為師孟事件。我揪出了破壞黨國剿共事業、引發了西安事變、陷害領袖的潛諜陸浩。成績在這裡擺著!誰敢不給我提升?誰又能擋得住?」

    武伯英心被揪了一下:「哼,你是大功臣,也是大罪人。」

    張毅聽言點了點頭,覺得劉天章從功臣變成罪人,反差大得發了狂症,就順著他的話說:「是的,蔣主任向戴局長力薦徐亦覺升任站長,還托我幫著說好話。我原本就選他接班,只是沒想這麼快,就做了個順水人情。而你升站長,我聽說了,是總裁欽點的。」

    葛壽芝也安慰道:「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你要正視自己。如果你能全部交代清楚,去罪存功,還是黨國功臣。」

    劉天章得到了安慰,受到了承認,撇嘴重新坐下,不再那麼激動。

    武伯英不想就此放涼,急於解開疑點,看看他直接問:「宣俠父的屍體,怎麼起出來的,弄到哪裡去了?」

    劉天章已被徹底突破,交代如潰堤之水。「我知道丁一的藏屍枯井,看你查得太嚴,就想把宣俠父的屍體轉移。只要沒有屍體,總是有辦法可想,總是有借口可找。但是丁一那蠢貨,找的下馬陵那口井,居然在城牆根底下。最近武漢戰事緊,軍方增派了城牆巡邏人手,二十四小時轉個不停。白天不可能,晚上沒辦法,根本就沒機會把屍體挖出來。我就逼洪老五,把已經秘密安葬的老林屍體,重新挖出來,扔進另一口枯井。然後藉著組織搜井,打著幌子順道把宣俠父的屍體弄出來。洪老五已經辦砸了幾件事,我也氣他,又怕他再出亂子,乾脆把他打死了。誰料想,八辦也提出搜井,而且是聯合行動,這一招又使空了。宣俠父屍體暴露的機會,就更大了,反倒起了壞作用。徐亦覺開會居然支持搜屍,我很生氣,就把下馬陵的枯井悄悄給他說了,逼他負責移屍。他聽了比我還緊張,趕緊想辦法,把屍體移走了,具體怎麼辦的,我也不知道。是丁一去看的,回來給我說,宣俠父的屍體已經不見了。」

    武伯英看看葛壽芝:「張向東,誰殺的,屍體怎麼會出現在老林那口乾井裡?」

    劉天章苦笑一聲,露出了外強中乾的本性。「哼哼,誰殺的,丁一。剛才你讀供詞,我就發現他沒說,想給我推責任。他和張向東帶著洪老五,去向你求情,把王立給殺了。丁一本來就很怕你,這下子把你激怒了,查得更狠了,他整天怕得不行。和王立起矛盾,是張向東的責任,也是他授意洪老五殺了王立。丁一因怕生恨,整天對張向東不滿,恨得牙癢癢,幾次說要殺了張向東。後來聽說你打聽張向東,我攔不住,他就動了手,事已至此,我也沒辦法。他處理張向東屍體,還是交給了洪老五,事情就這麼湊巧,我也剛把扔老林屍體的事,交給了洪老五。洪老五不知道我的本意,就偷懶把兩具屍體,扔在了一個井裡。我想讓你和師應山見證,反倒把張向東的被殺,也暴露了出來。真是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武伯英接著發問:「張向東為什麼留在西安?」

    葛壽芝臉色陰沉,拍著桌子站了起來,不等劉天章開口,大聲斥責道:「你也太敗類了!張向東和你情同兄弟,你卻任人殺他!我看是引人殺他!」

    武伯英知道他在堵嘴,張向東留下的作用不用問也證實了,就是監督自己查案。「你怎麼說動的羅子春,暗中刺殺我?」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