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六 (1)
    九月四日的早餐,胡宗南沒按慣常的七點開飯,推到八點等著客人武伯英。他沒有女眷也不用女傭,伺候起居的全是男勤務兵,有十幾個之多。勤務兵都是滿軍中挑出來的機靈青年,長相秀氣,性格靦腆。他雖不用女傭,但男勤務兵個個細緻入微,都多少帶著些女人氣。

    胡宗南邊吃早餐,邊看武伯英的一臉倦容:「昨晚沒睡好?」

    「昨晚就沒睡。」

    「嗯,今天休息天,反正也沒什麼事,吃完飯你睡吧。我下午就回來,你不用跟我去司令部。」

    「好。下雨天睡覺,最舒服。聽著單調的雨聲,人能睡沉。」

    武伯英重新躺回床上,又把昨晚想到的各種情況,想了三四種可能,每種可能又找了一個最佳辦法。唯一沒有想出最佳辦法的,就是和蔣寶珍將來的關係。男女情人之間的可能,只有兩個,聚或散。但是聚散都不好過,傷人傷心,沒有好的辦法。只好暫時不管,走一步行一動,是最不負責任也是最好的辦法,沒辦法的辦法。

    勤務兵知他昨夜未眠,不敢打攪瞌睡,中午時都沒叫飯。武伯英睡到半下午,羅子春來了,才被叫醒。羅子春此來只為一件事,上午聽說蔣寶珍從高冠行館回來,先去蔣公館打探,但門衛不放他進去。發生過蔣公館大門對槍事件,蔣家警衛故意刁難,不給蔣寶珍通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羅子春無法去了岳父家,得知玲子並未回來,於是連忙趕來。武伯英聽完敘述,二話不說決定親自去見蔣寶珍,裝作小別之後急著見面,探探玲子的下落安危。胡公館靜思廬的院門是舊式青磚門樓,胡宗南不願破壞,汽車進不來,武伯英的座車停在隔壁的董子祠,院子裡駐紮著胡公館貼身衛隊。

    雨淅淅瀝瀝下著,陰得重下得少,初秋連陰雨就這麼開始了。武伯英沒有打傘,出了胡公館的大門,朝旁邊衛隊的院門走去。羅子春跟在他身後,兩個門都有哨兵,靜思廬三個,董子祠一個。武伯英想著心事,對哨兵的敬禮視若無睹,如能確保玲子平安,安慰羅子春的情緒,也是保證自己的平安。董子祠的大門就開在前殿正中,武伯英快步走完門道,羅子春才跟進來。

    羅子春很猶豫,故意落在後面,進門走了兩步停下來。武伯英對他不放心,雖然走在前面,卻對舉動有所覺察,於是也停下腳步,微側腦袋用眼角瞄他的身影。羅子春卻沒有跟上,從西服領口內掏出一把手槍,端起來對準他的背影。武伯英沒有回頭,保持身形不動,此時無法去想他的動機,腦袋一片空白。

    羅子春端起槍來,頭垂了下去,嘴巴一張一合,看樣子已經哽咽,竭力控制著不哭,嘴裡嘟囔著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詞語。

    武伯英反應過來,突然的變故讓人無法找到更好的辦法化解,如此近的距離,根本不可能躲避或者還擊。

    羅子春保持著舉槍的姿勢,不敢看他只敢看著槍口上的準星,眼中湧出淚水,目標身影和瞄準缺口都模糊了。

    武伯英見他這樣,知道受人脅迫來刺殺自己,決不會是本意,要不然早都開了槍,不容許自己有機會看到槍口。

    羅子春又垂下頭去,把眼睛擠緊,似乎要下決心開槍,肩膀聳了兩下,卻把力道傳不到食指去扣動扳機。

    武伯英想改變被動的局面,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趁他猶豫轉身過來,動作盡可能輕柔,不敢有一絲劇烈,更不敢說話。

    羅子春盡了最大努力,還是下不去手,含著熱淚抬起頭來看他,頭在難過中痙攣似的微搖,然後放下了手中的槍口。

    武伯英已經正面對著他,眼神既茫然又犀利,眉目間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可以寬容一切,但又凝結著萬千疑問。

    羅子春見他這樣,為了看清似的抬抬眉毛,又把手槍舉了起來,卻被更大的悲痛控制,偏頭看著地上,咧開嘴無聲哭了起來。

    武伯英沒有說話,緩緩伸出了右手,滿臉都是憐憫和悲傷,向他討要武器,表達自己能化解一切的誠意。

    羅子春又下了一次決心,眉毛、眼睛、嘴角、鼻子湊了一下,還是沒有積蓄到可以開槍的勇氣和決心,淚水已經順著鼻子流了出來,沾在唇上。

    武伯英輕歎了一下,有氣無聲,保持著要槍的姿勢,朝前緩緩邁了一步,似乎大人在安慰調皮的孩子,似乎主人在愛撫撒歡的寵物。

    羅子春的眼睛被淚水掩蓋,已經不能看清東西,只感覺到他綿綿不絕的威勢,朝自己逼近了一步,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武伯英見他退避,堅定了勸阻的決心,於是保持目光對視,又邁前了一步,突然看到他眼底的絕望之色,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

    羅子春繼續朝後退,一直退出董子祠門道之外,把自己暴露在自衛哨的餘光之下,然後才停住腳步,繼續保持著舉槍的姿勢。

    武伯英想,如果自己假裝沒有發覺呢,如果自己不轉身呢,如果自己一直走到車邊呢,羅子春是不是就會收起手槍,乖乖隨著坐進車內,而不至於這麼絕望呢?可這想法已經遲了,董子祠的哨兵驚呼了一聲,條件反射似的端起了步槍,指著羅子春隨即打開保險。靜思廬那邊的三個哨兵,繃緊的神經瞬間被撥動,原地未動先端起了步槍,齊齊瞄準了羅子春。舉槍動作哨兵已經演練了無數遍,職責所繫,性命攸關,不容一絲怠慢。

    武伯英剛張開嘴,槍聲響了,四個哨兵同時開火,把羅子春打倒在地。巨大激烈的槍聲,把他的叫聲蓋了下去,連自己都沒聽清在喊什麼。他合不攏嘴唇,如同一個傻子,眼睜睜看著羅子春扭曲身子,跌倒在董子祠門前濕地。他突然意識到,羅子春不是要暗殺,他是在尋求自殺。他的瞄準線,就沒有真正對準自己,開槍射擊也只會打入身後的院中,或地面,或樹幹,或門窗!

    槍聲剛停,武伯英已經撲了過來,先拿下羅子春的手槍,扔在泥水裡。然後雙手掬起他的頭看生死,輕聲叫著外號——騾子,騾子。羅子春眼睛還睜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十幾顆子彈射穿了身體,鮮血汩汩從嘴中朝外湧著。幾秒鐘之後,羅子春眼中殘存的一絲光亮,瞬間消失,身子一鬆,脖子變軟,腦袋癱在他手中。哨兵們還不放心,久久端著槍桿,瞄準屍首不放。

    董子祠裡沒睡雨覺的十幾個人,聽見槍聲衝了出來,直朝門口撲。衛隊長提著手槍,第一個跑到門口,驚訝地看著一切。手下們也都到了門口,訓練有素,自動將整個街道封了起來,圍成一個大圈,將槍口朝外對向三面。衛隊長過去撿起羅子春的手槍,檢查了一下,湊過來看了看說:「武專員,這不是你的人嗎?」

    武伯英的腦筋此刻停轉,被突然的變故打蒙,這是昨晚沒想到的可能,也是最可怕、最傷心的可能。這種可能現在發生了,手中就端著羅子春的腦袋,人已經死了。他滿心悲憫,寧願被打死的是自己,而不是這個對幸福充滿幻想,對未來滿懷憧憬的青年。

    「槍裡沒有子彈。」衛隊長把拉開的空槍交給一個手下。

    武伯英抬頭看看他,滿眼都是悲憤,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不怪哨兵,他們救了自己,除了羅子春,誰都不知槍裡無彈。胡公館和蔣公館一樣,都是森嚴戒備不可動武的禁地,掏槍就是找死。武伯英低頭看看羅子春,伸手抹下了他的眼皮,人死氣散,眼皮沒有一絲回力,遮住了眼睛。

    武伯英腦子很亂,想不到羅子春為何這樣,卻對引發他舉動的原因,和此舉造成的後果,疑惑重重。他明知必死還是掏槍,拿著空槍尋死,槍口雖然對著自己,卻根本就不想置人死地,那麼他的死就是一種表演。武伯英意識到,只因為沒有驚動哨兵,他才做出了另外一種選擇,把這個劇情繼續下去。那麼他表演給誰看,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警衛,應該還另有觀眾。被十幾發子彈擊中身體,他有很多種不受控制的姿勢,可以前撲,可以側倒,可以後跌,可以原地委頓。他偏偏在倒地之前,用盡最後一絲力量轉體,面對南邊不遠的城牆倒下。曲終人散,主角謝幕,面對的就是觀眾。

    「快,守住城牆,上面有人!」武伯英大聲命令衛隊長,撂下羅子春的屍體,順手掏出柯爾特手槍,舉著朝城牆跑去。

    不用衛隊長指揮,十幾名衛士都把槍口掉轉,瞄準城牆內側女兒牆一線。又有更多的衛兵攜槍出來,也都用槍指著城牆。衛隊長跟著武伯英朝城牆跑,一些衛兵保持槍口斜上的姿勢,朝城牆圍了過來,而其他人繼續用槍口看護城牆頂部。跑得太近,反倒看到城牆上更少,武伯英離城牆十丈左右停下來,這是最佳喊話距離。衛隊長和手下也跟著停下,遠遠近近,用幾十桿槍壓制。

    「下來,我看見你了!」武伯英聲嘶力竭喊,悲憤焦急,音調非常難聽。

    牆頂沒有動靜,無人一般,但是武伯英堅信,一定有人在上面。他有直覺,剛從靜思廬出來,他就有種直覺,似乎城牆上面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當時還說想得太多,現在看來就是事實。「下來,你跑不了!」

    等了幾分鐘,牆頂還是沒有一絲反應,武伯英不再喊話,舉槍死死盯著女兒牆,隨時準備射擊。衛隊長相信判斷,以為他看見有人在上面,吩咐手下去拿梯子,準備登牆捉人,故意把命令大聲發出,恐嚇隱藏的刺客。這一招果然奏效,一把手槍從女兒牆後被扔了下來,接著一個穿著膠皮雨衣的男子舉著雙手,緩緩站起來。男子是丁一,武伯英、衛隊長都認識,他頭髮濕漉漉貼在額頭,顯得有些可憐,看看牆下的人,既無奈又無畏:「拿梯子,把我放下來!」

    丁一被關進了警衛隊羈押室,陪著問話的只有衛隊長一個,兩人已經達成共識,先不給在司令部的胡總指揮匯報,問完了緣由再說。羅子春的屍體,就停在董子祠原來的供桌上,兩條軍被鋪一條蓋一條。武伯英鼻子又充斥著血腥味,和王立遇害時一模一樣,叫人幾近發狂。他找了根牛皮腰帶,抽打被捆綁結實的丁一幾下,還不解恨,把腰帶交到左手,右手握緊拳頭狠勁搗他的胸口,直到手指關節擦破了皮才停手,又把腰帶交回右手,伸左手扇耳光。丁一咬緊牙關不吭一聲,瘦臉上肌肉筋紋明顯,任憑皮帶印摞掌印。武伯英終於打累了,也被氣累了,停下手來,喘著粗氣。

    「碎皮,我的兩個人,都叫你害死了!」

    丁一遭了飽打,似乎知道了私刑的可怕,看到了糊塗的結果,沒有了剛才的氣焰,只剩下沉默。

    「說,為啥唆使騾子拿槍打我!」

    丁一不敢看武伯英,也不敢看衛隊長,拿眼盯著腳前的地面,不發一言。

    「本來,先放你兩天,你自己急著蹦到鍋裡來了!」

    武伯英因悲憤致使血液循環加速,又打了人,覺得渾身燥熱。把腰帶扔在椅子上,把西服脫了扔在腰帶上,將襯衣從褲腰裡提出來,挽起兩隻袖子,雙手叉腰,狠狠盯著丁一。「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啥都知道,這一回,你甭想活了,你早都活不成了!」

    丁一身子扭了幾下,徒勞無功,被綁得動彈不得。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衛隊長,眼睛怨毒卻含著乞求。

    衛隊長看看丁一,坐得有些不自然,請示道:「武專員,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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