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四 (1)
    武伯英睜眼看看英納格手錶,已經接近七點半,日曆孔顯示九月二日的計數,洋表洋歷頭。吃罷早飯,武伯英和羅子春押著侯文選出了大車店,朝商縣保警大隊部走去。早飯時侯文選答應不逃、不嚷、不胡蹩,武才鬆綁讓他自己吃飯。他很會見機行事,又在老家地盤,估摸不能把自己怎麼樣,更聽說要押到縣保警隊,越發自信不會有事。他乖乖在前面帶路,武伯英跟在左側抬著手槍,拿外衣裳搭在胳膊上遮住,羅子春也用褡褳蓋住手槍。三人招搖過市,從城東一直走到城西,路上有人與侯文選打招呼,他也泰然自若,只是不敢多聊,應付兩句就走。

    保警大隊自衛哨認識侯文選,自動放行,三人堂而皇之走了進去,一直走進汪增治辦公室。汪增治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眼皮低耷著,煙卷吊拉在雙唇間,臉皮非常白,臉盤非常胖,像是浮腫一樣。聽見響動見侯文選進來,他打了個招呼,收起疲倦準備說話,突然發現侯神色不對,再看另兩人的姿勢,覺得不祥伸手去暗抽屜摸手槍。羅子春左手把褡褳扯下,露出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汪增治。

    「別動,再動打死你。」

    汪增治被定格在辦公桌後,眼珠子轉著看看三人,最後落在侯文選身上。「侯哥,這是為啥事哩?」

    侯文選擠眼笑得很勉強:「這兩個是省城來的,抓我的。」

    汪增治似乎明白了一點,看了看槍口:「怪不得,你回商縣,暑氣都過去了,還說避暑。兩位上頭人,我不知你們來頭,甭把事做絕,咱們就有個好說好了。侯文選是我朋友,不管他犯了啥事,我都要管。商縣大小案子都是我說了算,你們要在我眼皮底下抓人,弄不成。除非把我打死,才能給他上法刑,你們也活不成,就甭想出這個門。」

    不管啥人都有幾個朋友,武伯英看著他堅定的表情,聽著他堅定的話語,確信是真話實話。武伯英衣裳下的槍口,頂頂侯文選,他明白意思,連忙開口道:「老汪,誤會,誤會。你誤會了他們,他們對我,也是個誤會。這是行營武專員,那是他手下小羅。」

    汪增治盯著武伯英看了片刻,再看看侯文選,確定屬實緩緩收回了取槍的手。武伯英將外衣裳取下扔在椅子上,把手槍別回腰間。羅子春見汪增治沒有了危險,把褡褳掛在肩上,也收了槍。侯文選有些累,就著椅子一屁股坐下,不管四六。汪增治還不信任武伯英,又看看他問:「什麼專員?」

    「破反專員。」

    「查什麼案?」

    「宣俠父失蹤案。」

    汪增治聽說過宣案,覺得事態嚴重,站起來頭轉向侯文選。「跟你有啥關係?」

    侯文選喪氣不答,歎了口氣。

    武伯英見他反覆,低沉聲音問:「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侯文選抬頭看看他,翻著白眼,轉向汪增治:「實際沒啥關係,把我黏上了。軍統的事,找我辦的。」

    「那就和你有關係。」汪增治又坐下,張手請武伯英二人就座,看著侯文選,「怪不得師大哥,都不知道你回商縣了,原來你是為躲這事。前一晌,有幾個軍統的朋友從這過,押著宣俠父,要解到武漢去。剛過商縣,還沒到龍駒寨,不小心讓人給逃跑了。我見過宣俠父,小低個子,鬼精鬼精的,一看就不是好籠的人。謝師長的人,沿著川道搜尋了幾天,也沒找見。」

    武伯英覺得可笑:「軍統來的人裡面,是不是有個叫丁一的?」

    「就是呀,他帶隊。」汪增治點頭肯定,然後轉向侯文選,「侯哥,難道宣俠父,是你買人私放的?」

    侯文選冷笑一聲:「那是幌子,給共產黨準備的。那個宣俠父是假的,是個軍統的碎慫。真宣俠父,你沒見過。小低個子,真是笑話,比你能高一個半頭。」

    武伯英的疑慮被打消,侯文選知命不隱情,說了真話。「那宣俠父,你是怎麼個辦掉的?你怕我們不公,要到公平地方說話。現在汪隊長在場,該說的就都說了。我昨天晚上給你說過,只有把所有事都說出來,就算親手弄死宣俠父,也不要緊。但是你不說,我也沒辦法救你。」

    汪增治有點明白內情,疑問更深:「不是軍統的事嗎,咋把你扯上了?」

    侯文選挑挑嘴角,還是不語。

    武伯英替他說了:「你侯哥,秘密在軍統兼職,還是個行動組長。」

    侯文選又挑了下嘴角,不承認也不否認。汪增治的疑惑更大,既相信也不信,過來給武伯英發了一根煙卷,羅子春沒要。汪增治劃著火柴,給武伯英點燃,然後自己點上,態度有了根本的轉變。武伯英終於放鬆神經,深吸一口煙,讓煙霧在肺中停了片刻,然後才噴了出來。「你給師應山打電話,聽他給你說。」

    汪增治看看侯文選,夾著煙回到辦公桌邊,開始給師應山掛電話。幾經輾轉,電話終於接通師應山,二人寒暄了幾句。汪增治看著房中幾人,把情景給師應山說了,師應山說話很能抓住重點,表達了幾個意思。首先武伯英是很有來頭的專員,其次侯文選確實在軍統秘密兼職,最後希望既要幫武伯英,還要保侯文選。汪增治示意武伯英過來,在電話上說幾句,他搖手表示沒必要。汪增治掛上電話,信不信的都信了。

    汪增治夾著煙,隔空點點侯文選的光頭:「侯哥,不是兄弟說你,你愛錢也不是這個愛法。師大哥多好的人,你跟著好好幹,還能虧了你。我這商縣保警隊的位子,還是他幫我爭來的,對兄弟沒的說。沒事你兼啥軍統組長,那錢是好掙的,你看現在,事都塌到了你身上。你為喝幾口雜肝湯,給偷牛賊借鍋,湯沒喝上鍋叫砸了,牛成了你偷的。」

    侯文選聽著數落很不痛快,有些坐不住,乾脆收腿圪蹴在椅子上歪頭想事。

    武伯英見鐵板已經紅透,繼續用話砸打:「根據目前調查,你起的作用很小,擔的責任卻最大,這又何苦?這件事很複雜,倒了幾手,牽扯太多,武漢不知道,西安把事辦了,這個責任誰負?責任太大,上面不願負,下面負不起,只能塌在你身上。當然死人身上最好塌事,把你弄死了,才好把責任全壓給你,我來抓你是救你命,你還不明白。如果你願意耍光棍,你就耍,我不收拾你,有人收拾你。」

    侯文選抿嘴想了很久,反覆權衡利弊,不停推測可能,終於開了口。「我說。」

    武伯英先揮手暫停侯文選招供,授意羅子春記錄。汪增治看了看三個人,找好紙筆後乾脆讓開了辦公桌,坐到武伯英身邊。羅子春旋開自來水筆的筆帽,鋪好稿紙,寫上標題,注好時間、地點、人物,然後點點頭。

    武伯英見準備停當,才轉頭吩咐:「你說。」

    侯文選也一直等著,舔了舔嘴唇,緩解緊張潤了口。「我知道得不多,事已至此,乾脆都說了。我是張毅去年發展的,對我還比較欣賞。我也願意跟他幹,有前途。他一走,我這幾個月,基本和軍統徐亦覺那些人,就不聯繫了。除了弄宣俠父,再沒給幹過啥。今年春上,張毅曾經給我說過,上頭想要收拾宣俠父,怕他在西安串連鼓動,弄得人心惶惶。張毅這人很聰明,知道事關重大,一直不願意執行。就一拖再拖,直到離開西安去武漢任職,也沒弄。」

    武伯英覺得他說的前因很深,是個完全交代的樣子。「什麼原因,重新啟動了密裁宣俠父計劃?」

    侯文選偷眼看看他:「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原本以為就這麼過去了,誰料想七月初丁一找我,說是上頭又想弄宣俠父。獎金兩千元,已經在他手裡,如果我願意組織人干,他就分給我一千。剛好我那段時間,打牌連輸,我這人啥債都能欠,就是賭債不能欠。我愛這一行,就要講個面子。我問誰下令干的,他只說是上頭,不肯透露。我知道宣俠父的身份,覺得這事太重大,弄不好自己倒霉不說,給家裡也要帶災。我不願意幹,就說嫌錢太少,必須五千塊才能弄。他不給我說是誰主張,這是紀律他不能說,我想從獎金數字上推測,到底是誰指使。如果能給五千元,官大錢多,就起碼是蔣鼎文等級的人,就算將來事發,這個人也有能力包藏,不至於禍及我。他見我一定要五千元才肯,就給我說獎金數目實際就是五千,兩千事前,三千事後。」

    武伯英有些不信,盯著他問:「到底給你說過沒有,是誰主使?」

    侯文選雙手一攤:「真沒說,不說人光說錢,也是行動股的規矩。我提的條件滿足了,也就沒啥推托的了,這事就算定下了。我當時不光為了錢,也是為了給黨國出力,宣俠父這些共產黨,在西安城也太囂張了。後面這一點占主要,但要說不為錢,就是假話。我知道弄宣俠父的干係大,不想讓我手下弄,就叫洪老五找人干。我給了他二百元,這伙子亡命徒,為了五十塊也敢殺人,管你是什麼黨,什麼總參議,什麼將軍。我讓他幹,他也不敢不幹,還要在我手底下討口,再說干了,還有我撐著。他們暗中把宣俠父監視了二十多天,總沒個下手的機會,他這人行走總很小心,要不然幾天都見不著人。陽曆七月三十一日早起,丁一來找我,叫晚上十點把人埋伏在尚樸路,宣俠父一准從這裡回家,就在這裡下手。」

    武伯英擰起眉毛,想起日記:「他咋知道宣俠父晚上的行動路線?」

    侯文選有些得意:「我也奇怪他,能知道具體行蹤,估計就是情報工作的成績。我下午把洪老五一夥子召集好,傢伙繩索都準備了,按時埋伏在尚樸路邊。如果宣俠父真從這裡過,就把事辦了,如果不過也是最後一次,再也不給他弄了。怪不上我拿錢不出力,將來那一千元,也甭想問我要哩。到了夜裡快十二點,丁一和幾個手下開車,快快從尚樸路南頭過來,看見我幾個停下,叫我上車商量。他說中統的林組長,今晚跟蹤宣俠父,一直咬住不放,不太好下手,被他看見不好。我說算了不弄了,丁一說不行,說是過了這個機會,就再沒有機會了,一定要辦。然後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人分成兩攤子,我和他幾個朝前走,洪老五帶人留在後頭。等人騎車子過來,先放宣俠父過去,洪老五截住姓林的。我們幾個在平民坊等宣俠父,過來在拐彎處整。剛佈置好,尚樸路南口自行車鈴響,一前一後兩輛自行車進來,果然就是宣俠父和姓林的。」

    武伯英本不想插話,審訊記錄需要,必須用問話來推動供詞:「你們咋行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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