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五 (3)
    「哈哈,老武,想不到你還是難以免俗。」徐亦覺看到了缸底沉沙,笑得莫測而滑稽,「男人都一樣,女人是衣服,就算洗舊摞補丁,還是捨不得讓別人打褙子。我不抓,他和你有奪妻之恨,和我無冤無仇。抓來讓你痛快,我背黑鍋,我圖啥?」

    武伯英牙咬得咯吱響,表情慢慢變成了凶狠。

    徐亦覺更加得意:「你想放下,卻放不下,何不順其自然。」

    「誰說我放不下?」

    「你還不是為了保護沈蘭?」徐亦覺搖頭認真道,「真不能抓,你不知道,我就是四中畢業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天地君親師。當年對我最好的老師,現在是四中校長。前面抓的四中人,我老師問我要,我準備今晚全部都放了,師親長幼這個人情我要顧。而且答應我老師,不再擴大追究範圍。剛說完這話,再抓郝連秀,言而無信,咋對得起啟蒙之恩。」

    武伯英嘲笑道:「想不到你,也是個讀書人。」

    徐亦覺的優點就是會自嘲:「我算個辣子讀書人,不過我那老師,對我真好。北伐軍剛起,我就投筆從戎了,說實話,還是因為念不下去了。你書念得好,如今也幹了這個,說起來挺矛盾的。我老師一直想讓我學好,直到現在一見面,還是勸我離開特務行當。要是別人說這話,我拿槍把砸他的嘴,但老師是真心對我好,希望我好。」

    武伯英睃目看他:「你現在不好嗎?」

    徐亦覺輕歎了一聲:「好得很!」

    徐亦覺的話讓武伯英心情更加不好,開車去看蔣寶珍,到了聯合醫院,才知道她已經大好,不願再在醫院打針,改由護士上門注射。他轉道去蔣公館,車子剛進大門,恰好蔣鼎文的座車出來,前面走著開道車,後面跟著警衛車。武伯英趕緊避讓道邊,兩車擦鏡緩緩錯過,不知他因何事沒按時去黃樓處理公務。兩輛車都是車窗全開,蔣鼎文坐在後座,側臉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武伯英翹起左邊嘴角笑了下,估計他沒看見,無有回應。武伯英不笑時也是一臉苦情,適逢亂世國難,男人活得都比較沉重。憂國憂民憂社稷,思家思親思前程,公家人都是一副憂思過度的樣子。

    「剛才碰見你叔父了。」

    「和你說話了?」

    「沒有,在車上,看了我一眼。」

    「他對你很不高興。」

    「當然不高興,對我這麼好,我卻恩將仇報。」

    「我看你一點都不慚愧。」

    「唉,你可以轉告他,我的目標已經完全換了。有了新進展,已經洗清了他,沒有一點關係,以前都是誤會。」

    「你自己去解釋。」

    「他現在根本就不理我,沒有機會。不是我不會說軟話,而是說軟話他也要生氣,怕鬧出僵局。他要訓我,我是男人,有個限度,不好一味低聲下氣。你是親侄女,兩句撒嬌,頂得上我兩百句道歉。他又知道咱倆目前的關係,不看僧面看佛面,得饒人處且饒人,氣也就消了。」

    蔣寶珍卻只注意其中一句:「咱倆啥關係?」

    武伯英盯著椅子腿笑笑,沒回答。

    蔣寶珍知道,讓他說軟話難,說情話更難,也就不再追問。「你這個人,總是要把人心傷了,才去補救,對沈蘭,就是這樣。」

    武伯英有點不悅,不願再說話。

    蔣寶珍何等伶俐之人,立刻明白忌諱,改了話題:「軍政部給西安,安置了幾十名陣亡將校遺孀,先在西京招待所等地暫住。我叔父選地建房,給她們造了新屋,雨過天晴,今天搬遷。政府喜好面子的人,上午搞了一個搬遷儀式,請他去講話。這些陣亡軍官裡面,很多都是老部下,他嫌傷心不願意去,派我代表。我也不想去,孤兒寡母的,看著都難受,還要講話。」

    「應該去,怎麼不去?蔣主任去了,除了緬懷烈士,頌揚為國獻身,不能講別的什麼。你去了,還可以宣揚一下,你叔父的念舊之情,慷慨之德。」

    「哼,你總是這樣,不過也是討我喜歡的原因。」

    「我本來就是這樣,可不是為了討你喜歡。只是覺得,你叔父對你好,你應該做點事情報答他。」

    「那當然,他是我叔父,自然對我好。」蔣寶珍不無炫耀,「原本不想去,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要去了。我是婦救會的,去也應當,你陪我去,不許說有事。」

    武伯英如長兄般笑道:「行,我今天上午,只當司機,可別介紹我,說到場的還有什麼武專員。那些組織者,生怕不隆重,生怕官吏不多。扯你叔父,算是拉大旗作虎皮,扯我,一張貓皮,還不夠人笑話。」

    蔣寶珍略微收拾打扮,又是光彩照人的樣子,交代女傭留住來打針的護士,坐著武伯英的車就出了門。搬遷儀式會場設在榮軍招待所,蔣寶珍下車去了小禮堂,武伯英找了個陰涼停車,開著車門抽煙。大會儀式很煩瑣,他雖然聽不見講話,但從掌聲能分辨,最熱烈時是講話完,次熱烈是講話前,不熱烈的是講話中。等了一個多小時,蔣寶珍從禮堂那邊急急走過來,用手中小包遮著零星雨點。武伯英趕緊發動車,等她坐進來,緩緩朝大門駛去。

    「結束了?」武伯英問。

    「沒有。」蔣寶珍很不悅。

    「你講話了?」

    「講了,照稿子念。」蔣寶珍更氣憤,「冠冕堂皇,全是屁話!」

    「怎麼了?」

    「什麼立功,榮光,愛國,都是假話。你看看那些遺孀,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親,我說著這些話,自己都感到慚愧。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後面每個人講話,都要謝謝我。還弄了兩個遺孀代表講話,也是謝我,謝我什麼?」

    「唉,當然可憐,可是不用這些大義去壓迫,這些人永遠也走不出悲痛,必須有你這樣的人,牽她們出來,儘管是假話,卻也有些效果。」

    蔣寶珍還很激憤:「丟的是命,流的是血,一點錢就打發了!你說值不值?我要是男人,守著老婆孩子,哪裡也不去。說這些假話,還不如說幾句真的,該嫁人就嫁人,別說把遺孤養大替父報仇,送到前線去不但死了丈夫還要死兒子!」

    武伯英沒反駁:「去哪裡?」

    「不知道。」

    「我請你去浙江會館吃飯,算回請,怎麼樣?」

    「不去,沒心情。」

    到了午飯時,武伯英就在街邊找了家館子果腹。進餐轉移了蔣寶珍的怨氣,加之血糖升高,心情好了不少。她是個情緒化的人,盡量順著也就好了,來得快也走得快。吃完午飯,蔣寶珍提出要四處遊逛,住院治病憋悶了好幾日。武伯英盡著她的性子,陪著逛了一下午,商店購物,寺廟焚香,茶館喝茶,影院看電影,劇場觀話劇。因為蔣寶珍長相出眾打扮入時,儘管二人裝作一般情侶,體驗普通人生活,每到一處還是惹人注目。活動多容易飢餓,午飯不可口吃得少,武伯英再提出到浙江會館吃晚飯,她欣然答應。他對蔣寶珍的認識更加深刻,有個性卻不任性,有脾氣卻不驕橫,自命清高卻不孤芳自賞,有經歷卻還保持著純真。這樣女子很難得,機緣巧合才能生成,武伯英暗中自問,如果她和沈蘭同時出現,心中是否也有她的位置。也真難說,那個她早,是己命,這個她遲,也是己命。

    目前宣案被洪富娃截止,武伯英只能等待。預計洪富娃不久必然現身,或者活人,或者死人。活人會有一套說辭,可解釋宣俠父失蹤的一切疑點,就算死人也有用,盡將宣俠父失蹤全部攬在身上,不論死活都可以結案。地痞搶自行車,殺了宣俠父,殺了林組長,這是一個可笑的結果。且不論共產黨不信,任人都不相信,真要出現這麼一個硬七生八的結果,自己必定要查下去。但是目前只能等待,停步不前,等到下落,才能再做區處。不然就是和一切人作對,他也不想造成這個惡果,平緩過渡到下一步深入追查,比什麼都好。

    二人是很好的談話對手,話投機,氣融洽。經過治療休養,蔣寶珍的氣色和健康人沒有區別,對面坐著愛人,眼眸興奮,神采奕奕。她還在追問武伯英的過去,既關心又感興趣,他帶說不帶說的,講了很多事情。對各式問話,他暗中有一個不太好的總結,問題雖然紛繁雜亂,實質更想弄清沈蘭的一切。

    蔣寶珍這一問意圖就非常明顯:「聽你說的,沈蘭算是個好女人,那你們為啥要離婚,我真的想不出合適原因。」

    武伯英神情落寞:「原因很多,不合,冷淡,拋棄,你覺得哪一個合適,就是哪一個。她與我不和,我與她不和,都行。她冷淡我,我冷淡她,都行。她拋棄我,我拋棄她,都行。你沒結過婚,不知道夫妻之間,很多事說不明白。」

    「正是沒結婚,我才想弄明白,免得將來吃虧。」

    「那你將來的夫君,可有的罪受了。」

    「就是你。」

    「就是我?」

    「還有誰?」

    武伯英裝作不好意思,轉頭去看窗外的雨幕,良久才轉回頭來,認真說:「我和沈蘭關係的破裂,如今仔細回想,都是我的責任。」

    「就是,我也覺得責任在你。不會怪的怪別人,會怪的怪自己。我是女人,更能理解沈蘭。」

    「可是等人明白之時,卻總已是難以悔改了。」

    「那也好,省得我從她手裡奪人。將來我們要是結婚,不許你這樣對我。我可不是好說話的,一定會追究你的責任。」

    蔣寶珍突然感到羞澀,覺得應該矜持,也轉頭去看窗外。雨勢又有些大了,雨幕中的低矮綠樹上,樹枝掛著水漬,樹葉承著水珠,晶瑩剔透。武伯英趁機又認真打量了她一番,這個女子有十足魅力,有時連沈蘭也差幾分。「是呀,所以我也很慎重,非常認真對待你我之間的事,怕對不起你。」

    蔣寶珍聽言轉過頭來,冷笑了一聲:「你不是怕我,是怕我叔父。我知道,你們男人最上心的是事業,我們女人不過是點綴。而我這樣的女人,牽扯著你的事業成敗,最難辦是不是?」

    武伯英選擇了默認,無須多言,想錯也好。

    二人無言了一會兒,武伯英突然問:「你想見沈蘭嗎?」

    「想。」

    「我帶你去。」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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