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二 (3)
    「除了這些,你還要什麼,你還不滿足?」

    「我要愛,真正的愛,愛我心的心,而不是愛我人的人。」

    蔣寶珍這麼露骨,武伯英不好說什麼。蔣寶珍說了過頭話,也不好再說什麼。她又玩弄起頭髮,雙手捋順,又扒散開來。原本到烽火台看夕陽,願景不可能實現了,已有零星雨滴落下,貼在露出的皮膚上,冰涼沁骨。武伯英提議下山,蔣寶珍不願,還有話沒有說完,也是最重要的話。

    「你不覺得追查宣俠父失蹤,本身就是應景嗎?」

    「也許是,我卻必須認真來查。」

    「你為什麼盯住我叔叔不放?」

    「不是我盯著他不放,而是暫時沒有可盯之人。」

    「流氓哲學,哪有這樣的道理?」

    武伯英又提起那個說法:「實際我盯你叔父,正是為了洗脫他。他不明白,我也不能明講。今天講給你,傳到他耳中,希望能明白我的真意。」

    蔣寶珍若有所思:「你錯了,絕對不是他。宣俠父失蹤那晚,我見過他,在公館和我們共進晚餐。沒有人在害人之前還大喊大叫,如果叔父真要裁處他,絕不會這樣明目張膽,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正是有人利用他邀請宣俠父吃飯,下手做了此事,嫁禍於他,這是明擺的事實。」

    武伯英非常驚訝:「經你一說,看著就是事實,但只有晚餐是事實。可晚餐後,宣俠父去了哪裡,和誰在一起,都無法證明。嫁禍之人,絕不會在宵禁之前動手,街上人多眼雜,自身都隱藏不了,更別想嫁禍了。我知道你叔父有寫日記的習慣,你在書房偷看禁書時,如果能偷看到那天的日記,就能真正洗脫他。」

    蔣寶珍冷笑:「我不知宣俠父的飯後行蹤,卻也不會替你去偷看日記!」

    武伯英也冷笑:「氣壯如牛,膽小如鼠。」

    蔣寶珍不中激將法,強忍著沒有針鋒相對。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就像巨劍劈開了烏雲,從天頂連到山頂,把群峰照得一片慘白。接著霹靂就在頭頂爆炸,因為地勢高,電荷使人汗毛倒豎了一下。武伯英趕緊拉了她一把,進了煉丹爐後的小房,後腳剛踏進門洞,豆大的雨滴就落了下來。「在故地談古人,就像雨天說鬼,那些人氣熏意濃,千年不散。一說他們,天就有了變化,你看閃電都來了。」

    蔣寶珍見他像嚇唬小姑娘,越發有些不高興,明明是山頂先雨,非要說陰魂不散。她一生氣就非要還回去,小屋內光線本來黯淡,烏雲一罩黑得如同夜晚。暴雨一落,再不會有人登頂了,她藉著再次閃電,用自己最猛烈也是他最害怕的東西反擊,張臂抱住了他,就像恐懼雷電的小姑娘。武伯英被她抱住身腹頭貼前胸,弄得手足無措。想從上向下抱她後背,卻又覺不妥,只好半舉著雙手,身子僵挺著任她摟抱。蔣寶珍見他沒有親熱回應,有些生氣地伸嘴過來,帶著狠聲道:「你不是嫌不痛快嗎?我今天,就給你個痛快的。」

    武伯英觸電似的閃開,力量很大,蔣寶珍抓不住,還好屋中黑暗,要不然他臉上羞愧、害怕、驚嚇的表情湊在一起,肌肉又不靈便,真是醜陋。

    蔣寶珍冷笑一聲:「給你痛快你不要,還說不痛快,我走了!」

    武伯英被擊中了弱點:「我扶你下去。」

    蔣寶珍又是一聲冷笑:「我回浙江,你也扶嗎?」

    「這……」武伯英知是笑話,裝作錯愕。

    「氣壯如牛,膽小如鼠!」蔣寶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擊完一步跨出小屋鑽入雨幕。不管自己是否輕浮冒失,索吻遭拒的侮辱,怎能承受。她朝山下輕盈走去,猶如蜻蜓點水,輕巧飄逸。武伯英趕緊追了出來,因為腿腳不靈便,不時摔跤趔趄。有時候一個屁股蹲,也省了邁步子,乾脆坐在浮泥上滑到下一級台地。

    武伯英一覺睡到十六號的天光大亮,聽著雨打樹葉的聲音,睡得特別香甜。昨晚華清池接待官安排得無微不至,干衣熱湯,飽飯佳餚。記得上次在華清池歇息,是覲見蔣委員長那次,他如今成了總裁,自己又成了專員。物是人非,人是心非,變化無處不在。起床時侍者已經把衣服洗淨烘乾,放在外間沙發上。他穿戴停當出來,蔣寶珍早已經醒了,坐在門廳裡喝熱茶,等他吃早餐。蔣寶珍也穿回了來時的衣裳,沒有了昨天淋雨的狼狽,卻也沒有了凹凸有致。但這身衣裳,還是引起了武伯英遐想,吃早餐時不由自主,目光就停在了她胸部。

    蔣寶珍表面不高興,心中卻充滿勝利喜悅,故意揶揄問:「怎麼,後悔了,你敢,有這膽嗎?」

    武伯英只好尷尬苦笑,無話可答。

    蔣寶珍說話帶著鼻音,明顯有些感冒的跡象,聽說昨晚還發了輕燒。她本打算在華清池住三五天的,既生病又下雨,就沒了心情。她主動提出回西安,武伯英牽掛著宣案,牽掛著搜捕洪富娃,欣然答應。吃完早飯,收拾回城,蔣寶珍在車上沒多說話,不時用手絹捏鼻子,有司機在武伯英也不多言語。這次相攜郊遊,說成功也不成功,說愉快也不愉快,就像突至的大雨,打擾了雅興,把逐步升溫的溫馨,澆了個透涼。卻也因為這大雨,讓人痛快了,該說的說了不少,不該做的也做了,亦是好著的。

    西安也下雨了,和臨潼是同一場,只是沒有華清池猛烈。車子越接近西安城雨勢越小,等到了東郊,地上有些積水,雨滴已經停了。蔣寶珍是金枝玉葉,蔣府管家聞聽她因雨生病,早安排了聯合醫院的高檔病房。因為日本侵略,華北、華東幾家大醫院內遷西安,成立了醫術頗高的聯合醫院,全城首屈一指。車子先去醫院,安頓蔣寶珍治療,院長當做頭等大事,和一群醫生護士迎到樓口。蔣寶珍被醫護迎去病房後,武伯英才感到疲憊,這場雨淋雖未致病,卻也渾身不自在。

    一想起蔣寶珍那靈動的腦子和曼妙的身材,武伯英的疲憊有所減輕,就像喝了上好的凍頂烏龍般神清氣爽。他迷上了茶,生命中那些女子,就在潛意識中附上了茶魂。沈蘭是陳熟普洱,醇厚暖胃,適合冬天飲用,共患過災難,如今卻改嫁了別人。吳衛華是生普洱,性烈刺激,甘苦都很出頭,可以熱飲可以涼喝,如今已經過了頭週年。黃秀玉就是綠茶,鮮嫩青春,卻帶著澀味,如今在英倫過著隱居生活。蔣寶珍這樣的女人,就是半發酵的烏龍茶,有著茶之先天原味,又有人之後天制功,四季皆宜,而且最重要的,就在手側,就在唇邊。

    汽車從聯合醫院出來去武家,雨滴又落了下來,暴雨過後變成小雨,時下時停。路上積水很多,武伯英讓司機盡量放慢車速,免得濺到行人身上泥水。蔣府的司機蠻橫慣了,被他數落了幾句,才收斂了低級的傲氣。燥熱了不少天,終於盼來一場透雨,全城都帶著欣喜,享受難得的清涼。車剛拐上後宰門街,武伯英就有異樣的感覺,越接近宅院感覺越強烈。遠遠看到兩個警察在自家門樓下躲雨,儘管不願胡亂推斷,心底的不安還是湧了出來,抑制不住。

    武伯英和兩個警察打了招呼,急急進門入院。看見羅子春正在二門徘徊,不祥愈發強烈,他好好的,除了王立再沒有別人,難不成這小子出了差錯。透過二門,看見趙庸他們四個在西廂房簷下雨台上避雨,隱約覺出是什麼事情,心一下子揪緊。

    羅子春抬頭看見,輕聲叫:「老處長。」

    武伯英心中「格登」一下:「出啥事了?」

    羅子春歎了一聲,情急下說不出話來。武伯英沒有再問,穿二門進了天井。四個軍棍見他回來,都湊了上來。他問先迎過來的梁世興:「人沒事吧?」

    梁世興苦著臉答:「已經沒了。」

    武伯英沒再搭理他們,急急朝正房走去,仰頭看看天,雨滴落在臉上,冰涼的感覺才讓他覺得這是現實。堂屋裡站著師應山,還有兩個身著短袖短褲制服的警察,正在輕聲交談。師應山見他進來,連忙迎了上來。

    武伯英臉繃得太緊,嘴角、鼻子和眼袋都皺褶著。「人不要緊吧?」

    師應山低沉答:「已經沒了。」

    武伯英見他也這麼說,才完全相信,臉上的勁一下子散了,閉眼張嘴仰著,片刻後長出了口氣,放頭睜眼沒問原因:「在哪裡放著?」

    「在後面灶火前躺著。」一個警察說著,要引導他去看。

    他剛要邁步,被師應山拉住了胳膊。「武專員,還是不要看了。」

    武伯英轉頭看看他,悲憤和委屈把臉抽得顫抖:「很慘?」

    師應山苦臉搖頭,沒有接話。另一個警察是法醫,接嘴道:「身中十一刀,在堂屋門前動的手。屍體在大門口,他去攆。最後不行了,才倒下,一路血跡。昨天晚間的事,下了場暴雨,把痕跡都破壞了。雨大雷大,沒人聽見喊叫,早上羅子春發現,已經死了多時。致命刀傷沒有,失血過多,把人流死了。」

    羅子春跟到堂屋前,師應山看了看他:「我們接到小羅報案,先來的。小趙他們,後來的。」

    武伯英強壓住惋惜悲痛,死死盯著羅子春。師應山把抓胳膊的手,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武伯英沉默了片刻,吩咐羅子春:「去安排午飯,師大隊長辛苦了。」

    師應山放開手連忙揮擺:「甭客氣,查案看現場,是我們理所應當的職責。

    羅子春聽從安排,走出了堂屋門。趙庸四個湊近了他,都來問詢。

    武伯英像是申請又像是自語:「我就只看看臉。」

    師應山盯著他看了片刻:「你是個啥都能受得起的,好吧,我帶你去。」

    王立最熟悉的灶火現在冰鍋冷灶,鋪著一張涼席,躺著他冰冷的身軀。屍體蓋了塊法醫的白洋布,武伯英根據形狀,能看出義子的輪廓。突然悲從中來,儘管一起只生活了大半年,卻因在孤獨中彼此相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真的孤家寡人了,不說前面的祖父、父母和二弟,這兩年來,祖母過世,妻子改嫁,義子慘死,禍不單行而且成群結隊。武伯英把被單頭撩起,露出了王立的臉龐,原本黝黑的皮膚,蠟黃地如同賽璐珞做的假面具。王立的表情很平靜,經過法醫整理,如同嬰兒般沉睡,眼睛周圍略微有些塌陷。武伯英竭力控制不致失態,但是被單抖個不停,手細微而急劇地顫動。想起最近的態度懊悔不已。想他那晚被拋棄的擔心不無道理,自己像被冷落日久的嬪妃,突然被國共兩方起用,奮不顧身。更是只想著能與沈蘭相會,忽略了王立的感受,共患難了卻不能同享福,相依為命了卻不能不離棄。不知他會不會多想,認為義子的身份不過是僕人,怪不得非要伺候擦拭駁骨水,而自己連這樣的巴結都粗暴地一再拒絕。後悔總是在難以彌補的明白之後,明知是錯卻一再拖延一錯再錯,對沈蘭對王立都是這樣。

    師應山伸手重新握住他的手,用力壓制才把被單重新放下,沒有比讓死者安息更大的事了。師應山沒有說話,什麼話都蒼白無力,武伯英沉默順從。看過王立遺容後,武伯英再不發一語,到了犒勞午宴上,也是如此。進了太白居大包間,他桌上擺著黑釉罈子西鳳酒,抓起來扔到牆角,然後才坐下。雖沒有發火,眾人也明白生氣,喪事喝酒不是陝地的忌諱,他卻不忿。瓷壇在牆角打跌盤旋,胎厚釉實,沒有碎開。師應山接坐在他身邊,眾人沒有互相謙讓,趕緊坐了。武伯英抽臉盯著眾人,眼睛裡的悲痛醞釀成了煩悶,不怒自威,和王立的死訊一起壓著大家。

    武伯英問:「驗過屍後,上午你查了吧?」

    師應山點頭:「查了。」

    武伯英撩高眼皮:「有收穫?」

    師應山又點頭:「有。」

    武伯英微張嘴,下唇包住下牙,還是看著他。

    師應山明白他的意思,肯定道:「有收穫。」

    武伯英又盯了他片刻,心中有了交代才緩和面容,環視滿桌:「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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