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二 (1)
    十五號吃過早飯,武伯英換了身乾淨衣裳,準備上班。昨天被徐亦覺直接從辦公室拉去蓮湖,汽車還在新城大院。羅子春無車可開,收拾了一下準備陪上司步行。昨晚他回來匯報,已經請過中統弟兄們度週末,分午飯、晚宴請客,連吃帶拿,頗受歡迎。怕劉天章知曉,生出誤會,和他最親近的人沒有邀請。

    剛走出大門,武伯英阻止道:「騾子,你忙你的,今天不要去了。」

    羅子春詫異問:「我忙啥呀?」

    武伯英神秘一笑:「再去請客。」

    「還請?」

    「請,不是一些人還沒請到嘛。昨天請過的人,今天上班閒聊,說起昨天,沒請的人就知道了。咱不是為籠絡人嘛,你把那些不請,反倒得罪了人,就划不來了。這幾天你就幹這個,那一千不是還沒花完嘛,花完了再取一千。」

    「咱討好中統的幹啥?」

    「咱也是中統的嘛。」

    「不是,咱是調查處。」

    「幹啥你先甭問,先給把甜頭吃飽,我自有用處。」

    羅子春聽了這話,不再分辯,告辭走了,與上司各奔東西。武伯英到了辦公室,專署的人全被安排了出去,除了徐亦覺不在,四科人都在忙碌,準備新一周工作。丁一說科長去開行營例會了,武伯英又回辦公室,抽了一支煙後,更加確定前天夜裡那個模糊的監視人,就是丁一無疑。武伯英鎖門下樓,開了巴克轎車,駛出新城大院南面的前門。沈蘭的下落,無疑成了他最牽掛的疑問,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像逼迫老花一樣,到新新旅社門口曬車,也許真能把她吸引出來。

    武伯英把車開到一馬路,和那天一樣的時間,停在一樣的位置,坐進一樣的茶棚。這種幾乎瘋狂的做法不能自控,對沈蘭的思念積壓了兩年,有了新神經病。昨晚又是個不眠之夜,有了個瘋子想法,只要沈蘭能回身邊,自己可以用一切交換。況且她已經回到了西安,那麼這種交換,是近在咫尺可以實現的,是可以不擇手段的。交換的念頭,這兩年不時冒出來,糾纏不休。五年前兄弟兩個,就是一個交換,武伯英一直想給人說,實際我早在龍華監獄就死了,現在活著的是另一個人,卻除了已經死去的自己,無處傾訴。三年前的進入調查處,又是一個交換,用平靜交換了報仇,就算齊北死在自己手上,誰又報復了誰。兩年前的西安事變,也是一個交換,用轉機交換了親情,實際連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又能交換來什麼。他終於承認自己有瘋症,這病根從龍華河邊的機槍聲開始,就種在了心中,而且越來越重。他又不承認自己有瘋症,只不過吳衛華的毒藥,破壞了堅強的神經,唯有發瘋才不發瘋。

    武伯英在茶棚裡等著,新新旅社是組織的重要交通站,就算他們不知自己和沈蘭,但是巴克車子再次明晃晃停在門前,一定會被上報。老花知道自己,就會派沈蘭來,而且只能派她來,唯一可接觸的聯絡人。他守株待兔般堅信,一定會有個結果。沒到午飯時間就有了結果,一輛黃包車從東邊跑過來,車上坐的女人正是沈蘭。沈蘭身著月白色短袖旗袍,雖有車篷遮陽,臉還是被曬得粉中泛紅,也有焦急的緣故。

    車伕滿頭大汗,把黃包車停在汽車尾後。「這就是那個老特務的汽車。」

    沈蘭看了眼汽車,表情中帶著厭煩。「他是我的前夫。」

    車伕又吃驚不少,轉頭四處觀看,沒發現異樣。而沈蘭僅憑直覺,就找到了茶棚最深處的武伯英,轉頭直視。從陽光下看陰影裡,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目光對上前夫的目光,眼神無奈夾雜歎息。武伯英沒有迴避,直看到她轉頭。因為陽光照射,前妻渾身散發著一種莫名的白光,就像日全食下的日冕。

    沈蘭沒說話,下車又看了眼茶棚,轉身進了新新旅社。車伕把黃包車靠牆腳放下,坐在車轅上用草帽扇風。武伯英放下一張鈔票,不顧老闆找錢和感謝,走了出去。他小跑著過馬路,看都不看車伕,急急跟進旅社大門。沈蘭並沒進到旅社天井,就在門洞盡頭站立,等候著放肆的雲霧。門洞開在前房正中,和房間一樣有丈五長短,武伯英就隔著這個距離站住,看著前妻。

    沈蘭迎上來幾步,先用好言低聲相勸:「我們生活的世界,過去和現在,都屬於敵人。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你的周圍,我的周圍,都是敵人。一個疏忽,一個任性,就會毀了自己,毀了組織,毀了事業。」

    武伯英看似順著此話,其實全不在轍上:「所以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世界,全是自己人的新世界。」

    沈蘭鄙夷:「那你這是什麼行為?」

    武伯英自嘲:「無組織行為。」

    沈蘭生氣:「你還知道你是黨員?」

    武伯英無賴:「我是特殊黨員。」

    沈蘭氣得顫抖:「雖然你是特殊黨員,但是不能無視組織紀律。這樣,最危險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組織,明白嗎?」

    武伯英聽出關心有些滿意,還有些不快:「不明白,只有出此下策,才能見到你。」

    「好,你見到了,立刻離開。」

    「你住在哪裡,我必須知道。不然,我每天都要用這個辦法。」

    「你再這樣,我就立刻向組織申請,不再給你當聯絡員,你再也見不到我了,是不是就不再用這辦法了?」

    武伯英終於有些害怕,沉默不語想了片刻,轉身出了大門。車伕一手扇著草帽,一手按在腰間準備武器,準備隨時和這個老特務火拚。武伯英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是擔負行動任務的人。看來組織,起碼是西安的組織,已經對自己的行為非常惱火,或許準備執行紀律。武伯英開車門坐進駕駛位,打火時突然想起周恩來,眼睛有些濕潤,覺得太對不起他的培養。自己可以豁出去雲霧的話,組織也可以豁出。沒有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凌駕於組織之上。

    沈蘭警惕性不高,一路都未曾朝後看過,不繞路不拐彎不抹角,一直讓黃包車到了省立第四中學大門口。她下車對車伕說了幾句話,車伕回臉來看看後面跟著的黃包車,然後繼續朝西跑了。他們早都知道武伯英跟在身後,沈蘭背靠四中的木柵欄大門,臉色陰沉正對來向站住。武伯英早就看見了他們的舉動,猶豫了一下,指點黃包車靠近四中門前,恬著臉下車付錢。沈蘭沒搭理他,轉身進了四中偏門。武伯英一言不發跟著,低頭看著她的腳後跟,走了進去。門房老漢拿著搖鈴出來,要搖放學的鈴聲,迎面碰見沈蘭,笑著招呼:「沈老師,回來了。」

    沈蘭只是答應一聲:「嗯。」

    老漢發愣看著武伯英,直到他走過去,才拚命晃動搖鈴,發出清脆的「丁零」聲。磚木結構的二層長樓,炸了窩一樣,學生們紛紛擁出。武伯英一直跟著前妻走到樓旁,繼續朝後院走去。沈蘭走入樓旁夾道之前,朝樓上看了一眼。武伯英也跟著去看,除了叫嚷著在樓道裡穿梭的學生腦袋,什麼也沒看到。

    走到後院最後一排平房前,沈蘭才拐了彎,走進槐樹陰涼裡。她回頭來看了一眼,武伯英趕緊回了個怪怪的微笑。沈蘭走到一個屋門前,開鎖推門走進去,他也跟著進去,進門前回首張望了一下。沈蘭住的地方,原是三開間的教室,如今用隔牆砌出三間房子,前門保留,後門堵死,就成了套房。剛進門這間,既做廚房又做飯廳還做雜間,擺著一應家什,第二間的門洞掛著門簾。沈蘭到餐桌前倒了杯涼開水,一口喝下,並不理他。

    武伯英有點終探謎底的得意:「你住的地方,也不算保密。」

    沈蘭沒有說話,撇嘴嗤之以鼻,打擊他的囂張。

    武伯英不知怎麼解開這個死扣,溫情不行,強硬更不行,什麼都不行。他在屋裡轉了一圈,打量著這個家,沈蘭沒管他,自顧忙著收拾午飯。武伯英撩門簾走進第二間,靠南的窗子擺著一張床和些生活用品,北窗下擺著書桌和些讀書用品。房中間是個自然形成的過道,直通向第三間的房門。推開進去,擺設和第二間一樣,只是顏色款式有所不同。武伯英參觀完了出到外間,想再追問:「昨天才來,你哄不了我,住了一陣子了吧?」

    沈蘭沒回答,繼續在瓷盆裡和面,用手使勁揉著,把案板磕出聲音。這時門外傳來男人打招呼的聲音,打斷了問話,那人音調尖細,雖聽不清也傳了進來。少時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走了進來,梳著高分頭,襯衣紮在長褲內,看著熱他卻不熱,利索清爽的樣子。鼻子突出,嘴尖突出,眉心突出,整張臉就像個鷹鷲,卻生著一雙鴿子的眼睛,文質彬彬帶著溫情脈脈。

    沈蘭回頭見他進來,邊忙活邊打招呼道:「放學了。」

    男人點點頭,打量武伯英,剛才在教室外的走廊裡,就看見一個男子跟著沈蘭進來。沈蘭對武伯英介紹:「他是郝連秀,我的丈夫。」不等插嘴,又對郝連秀說:「他是武伯英,我的前夫。」

    兩個男人瞠目結舌看著對方,郝連秀先反應了過來,伸手來握。「聽沈蘭說起過你,經常說。」

    武伯英下意識伸手,突然意識不該,立刻抽手回來。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被人悄然替代了,被人橫刀奪愛了。想說的話就像這伸出收回的手掌,也完全沒有了意義,鐵青著臉咬了咬嘴唇,閃過郝連秀走了出去。

    沈蘭在教學樓前的操場一角,終於追到了武伯英,一把將他拉住。武伯英非常虛弱,沒有一點應力,被拉得一個趔趄,隨即停住腳步。

    「知道我不讓你來的原因了吧?」

    武伯英看著地,沒有說話。

    「你非要來,來了也好,不是你想的,卻是真的。希望你能明白,過去我愛你,也許現在還愛你,但是我不稀罕你了。現在我稀罕郝連秀,不因為別的,我小產了,孩子死了,在我難受得要死的時候,他伸手救了我,我現在給他活著。胡漢良雖然被你逼離了西安,卻不死心要和你爭鬥,暗中派人去找我。為了我的安全,組織派李直安排我去漢中,讓我以老師的身份為掩護。我在一所完全學校棲身,郝連秀當校長,是積極分子,被組織安排照顧我。我們熟了,他老婆剛難產死了,屬於同病相憐。他對我很好,是你不能理解的好,超越了同志之情,而是親人之情。他伸出的手,不是為我遮擋了什麼,也不是為我提供了什麼。而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伸過來讓我咬,咬出牙印,咬出血,他都不吭一聲。」

    武伯英知道話裡的隱喻,偏頭看著不遠處追逐打鬧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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