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一 (2)
    「你無權知道。」沈蘭又有些激動,「我當時以為,你鐵了心要給中統賣命。你們武家,從辛亥以來,給國民黨做過很多事,卻一直是虧本生意。你得了機會,當了調查處長,要把虧欠全賺回來,不然不罷手。我倆因此,就分屬了不同的道路,所以我的心也就死了。你見過一個共產黨員,和一個國民黨特務頭子,是夫妻嗎,沒聽說過吧?你見過一個人死僵了,然後一味湯藥下去,又活了嗎?沒聽說過吧?今天知道你是陸浩,你是雲霧,倒也能算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但你不在我心尚存一絲希望時把它給我,如今給我,等於在靈前燒鈔票,和燒紙錢有什麼分別?」

    武伯英更加激動:「這不是你的本心,這只是你的借口。」

    沈蘭更加堅決:「我的本心是什麼?那就是,你根本就不是武伯英,你是武仲明。」

    武伯英又聽到這個說法,狠狠拍了下木柱子,激動變成氣憤:「我是,我是,我是武伯英,武伯英!」

    沈蘭咬著嘴唇不願再爭辯,越發激怒了武伯英,跳了起來還想繼續爭論,卻被她的一個動作定住了。沈蘭輕輕指了指公園西門,然後看看他。武伯英舉著的手凝固在空中,眼睛循著她手指方向看去。

    「有狗。」沈蘭輕聲道,「那個人,我來時就在那裡。現在還在,無事可做又不離開。這次見面到此為止,該分手了。你還是從西門離開,我再坐會兒從南門走。」

    武伯英遠看公園西口,電燈下果然有個人影。他因動情而疏忽,被提醒後立刻做出了犀利判斷。「躲不了,現在情況,必須一起走出公園,做一對久別重逢的夫妻。」

    沈蘭明白了深意,目光中帶著欣賞之色,見面後第一次露出溫婉。「好吧,你是正確的。」

    武伯英心底更加寒冷,前妻欣賞的目光,不是在看出色的丈夫,而是在看幹練的同志。他從欄杆凳子上摳起一塊銅板揣進褲兜,提起板胡箱子,先走出亭子。沈蘭捏起剩下那枚銅板,重新收進大襟口袋,起身走近前夫,自然而然挽住他閒著的胳膊。武伯英偏頭過來,表情親暱卻說著正事:「你是上線,如果我有事匯報,怎麼找你?」

    沈蘭非常默契,動作親暱言語卻無情:「在我找你之前,先憋在心裡。」

    十四日早飯,煎熬了一夜的武伯英,又恢復了常態,讓羅子春和王立才放下心來。昨晚他鐵青著臉回到家中,心情糟透了,把兩個小的弄得都不敢多說話。他回西廂房呆坐了片刻,坐著不舒服,就靠著羅漢床腿蹲了下來。勾著頭想會面的情景,兩隻手輪流揉搓頭髮,想哭卻實在哭不出來。半夢半醒度過了整個夜晚,其間宣俠父來找過自己,就是那張照片的樣子。他走進西廂房,默默坐在棋桌旁,看著自己。武伯英感覺兩年前的癔症,又有所回頭。當時二弟武仲明的魂靈,就經常前來拜訪,甚至到了一身兩角的地步。讀那些共產著作還有個好處,讓他堅定了唯物思維,知道魔由心生,一切幻象都是自己的唯心。所以現在對這些幻象,已經不再恐懼,而是隨其來去。原先所學儒家,也按著史上的進程,把自己推到了心學的地步。敏感的神經,更容易遭受異怪干涉,太過關注的東西總要以魔幻的方式,來侵擾大腦。好在重見了沈蘭,放下了疑惑和擔憂,她沒有再入夢來。

    武伯英快吃完時,停下碗筷對羅子春說:「今天禮拜,上半天班。上午你不去偵緝大隊了,也讓師應山喘口氣。取三千塊錢,兩千給劉天章送去,就說我感謝他的照顧。剩下一千趁著放假,請中統調查室的弟兄們吃個飯,劉天章把人管得太嚴。項目你定,也可以買東西,反正把一千花完,多結人心,也顯示下你人挪活的好處。」

    羅子春給二人當過司機,都熟悉親近,自然希望他們繼續友好,點頭答應。「老處長,那兩千,還是你去一趟好。那一千的事,我就辦了,絕對辦好。」

    武伯英突然不高興:「他沒給我提錢的事,我提錢不好。是你說的他給我墊錢,自然該你去還這個人情。」

    羅子春明白如此安排一定有原因,不再建議。武伯英沿著後宰門街朝東走,在北新街十字拐彎,一直走到新城大院北後門。一路上都在留心有無跟蹤監視,沒有發現可疑之人,感覺有些奇怪。他是跟蹤專家,也是反跟蹤專家,自信確實無人盯梢。昨夜革命公園西門那人確實在監視自己,和沈蘭走了幾步就不見了,一直走到北新街十字,再沒見有人跟蹤。沈蘭堅辭了他的相送要求,一起走到武家院門口,非要前夫進門關上門扇,才肯離開。武伯英無奈,只好按照安排執行,她的小心翼翼是對的,自己不送比送更安全。若非老夫妻身份掩護,出現被監視跡象,武伯英會採取別的辦法,而不是迎著跟蹤人過去。但是今早,突然出現的跟蹤又突然消失,說明幕後一定是個高手。他在北門口站了一會兒,開始覺得是劉天章,後來又覺得是徐亦覺。若再發現跟蹤,最好假裝沒有覺察,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才能迷惑對方。

    武伯英上樓,正碰見徐亦覺出來。打完招呼,徐亦覺很驚訝地上下打量了他兩遍。武伯英不知為什麼,看著他。徐亦覺開玩笑:「怎麼回事,幾天沒見,你就瘦了一圈。本來就是瘦人,今天更是乾瘦。乾瘦乾瘦,上樹不溜,割開沒血,殺了沒肉。」

    武伯英目含冷漠的感激,耳聽冷漠的關心。「身子不舒服。」

    徐亦覺目露關切:「中暑,肯定是中暑。為了個不相干的宣俠父,倒把自己弄病了。」

    武伯英沒有回應這個說法,略帶歉意道:「蔣公館門口那個事情,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把羅子春美美收拾了一頓,還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碎事,我就沒往心裡去。」徐亦覺心中舒坦了不少,「羅子春這幾天沒來,就是為了躲我?我還說小伙來了,主動跟他談談,心裡不要有啥。」

    武伯英走到辦公室門前,掏出鑰匙:「你這當哥的可算當到家了,不用,不慣他的毛病。這幾天,在忙他訂婚的事。」

    徐亦覺跟過來說:「走,我請你去避暑。去個好地方,好好涼快涼快。喝點好茶,去去暑氣,補補中氣。」

    「還有半天班呢,你敢亂跑,蔣主任不在?」

    「在呢,不怕。本來這半天班,就是蔣主任加的。抗日救國,無償勞動。剛開始半年,大家都遵守。這一年,該歇就歇。就來應個卯,他也不著實管了,被我們同化了。」

    武伯英微微點頭:「去哪裡?」

    徐亦覺不懷好意,卻沒壞心:「一說你就知道,蓮湖。反正你上午也沒啥事,就當散心,去看看蓮花。今年是個閏七月,節氣遲,晚荷開得正好。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你是讀書人,肯定喜歡這個調調。」

    武伯英知道蓮湖,原是馬志賢軍特處的秘密監獄,如今被徐亦覺的軍統局西北區陝西站西安科繼承了下來。當年自己進調查處前,曾經被齊北在那裡關過一段時間。他沉吟了一會兒,用指頭敲擊著樓道欄杆,食指和中指就像人腿邁步。「行,走,去看看,故地重遊。」

    徐亦覺帶點尷尬笑起來:「沒這意思,我知道你在那裡住過,卻真沒這意思。我絕對沒這意思,完全是巧合,真是巧合得很!」

    蓮湖監獄還是老樣子,徐亦覺所言不虛,東邊池子的晚荷,正是盛開的時候,粉紅和絳紅的花朵,在水中搖曳。粉色和絳紅荷花是中外雜交品種,本就遲開,加上閏七月開得更遲。武伯英看見荷花就拔不開眼,鼻子也很受用,淤泥的味道是正臭而非邪臭,夾著淡淡花香,挺好嗅聞。自己雖不看風落淚,但也見花傷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堪比自身。二人在湖心亭坐了半上午,閒談了一些新聞和風月,大部分時間無語,享受閒暇和舒適。

    徐亦覺突然開了個話題:「聽說新進展,把宣案落在爛腿老五頭上了?」

    武伯英皺眉看他,思慮誰透露了消息,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是杭毅和師應山洩密,也無法責怪。他已把徐亦覺納入嫌疑人範圍,如果宣案是洪富娃所為,他應是指使者。主動提起嫌疑變得更大,場面就有些玄妙,查案的和犯案的坐在一起賞花吹風。

    徐亦覺不管那麼多,坦蕩蕩道:「如果真是洪老五,那就和政治無關,地痞無賴綁架搶劫,把我們就都洗清了。」

    武伯英看著他憂鬱道:「我也希望如此,給雙方都好交代。有沒有政治背景,還不能輕易下結論。宣俠父就是你的話,割開沒血,殺了沒肉。洪老五放著富商不弄,偏偏捅了這個馬蜂窩,本身就包含了政治。也許正是洪老五的身份,有利於避開追查,所以幕後主使選他實施,要到抓住之後,才能定論。」

    徐亦覺撫額一笑,側目看看水面,咬咬嘴唇。「算我多嘴,反給自己惹嫌疑,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老武,我要提醒你,不管是否有關政治,洪老五都是個十足的流氓。流氓之所以為流氓,就是有流氓手段,他能對宣俠父下狠手,就能對你下狠手。」

    武伯英感覺是威脅,但不看做威脅,反倒假意感激。「謝謝你,老徐。也好,正找他。我不是宣俠父,倒不怕。」

    武伯英說完轉頭去看湖面,表示對話題不感興趣。徐亦覺看著他的側面,坐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了亭子。此時起了微風,荷葉荷花都是細莖,頂上兜風,反應強烈。蓮葉翩翩起舞,時卷時舒,荷花不堪折騰,時仰時合,少許花瓣已經墜落,浮在水面上隨漣漪而旋,隨波浪而動。湖堤上的楊柳,更是感戴風的恩惠,隨風舞動枝條,如輕舒水袖,又如揮舞髮辮。幾隻水鳥在湖面上四處遊蕩,姿態靈動,距離太遠,看不清是何種鳥兒。

    徐亦覺返回時,身後跟著兩個手下,提著食盒沿青石浮橋過來,走進湖心亭在石桌上備菜布蔬。徐亦覺謙讓他就座,武伯英才把目光收回,帶著謝意在石凳上坐下。兩個小特務布完酒菜湯水,就被徐亦覺差走了。「老武,盡情享用,這都是我私人廚師的拿手菜。」

    武伯英以為他還有話要說,三盞五杯下肚,除了吃菜喝酒,也沒說什麼。武伯英愛這景色,徐亦覺似乎更甚,不停看著湖景,時而入迷。「老武,我是真喜歡這裡。」

    「我也喜歡,原來齊北和馬志賢,經常在這裡吃飯。」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好地方現在屬於咱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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