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六 (2)
    採辦就是老的紅軍採辦委員會,在張、楊時期秘密建立了起來,負責在直轄市西安這個陝甘寧邊區唯一的窗口,採購軍需物資,組織油料槍彈,至今未撤未並,比八辦成立還早,與八辦並存。伍雲甫撇嘴不悅:「那天的人,少說上百。」

    「宣參議個子大,能當裁判,一定也喜歡打籃球。倒是不需要問觀眾,我只要雙方打球人員,裡面應該有他的球友。不管那天來沒來,剛才問沒問,明天上午集中在一起,再詢問一遍。」

    伍雲甫受了啟發,默默點頭。

    眾人從飯桌旁起身,武伯英拍拍趙庸的肩膀。「你們四個,明天就不參加了,你們年輕,我不願意你們再挨罵。去到黃樓周邊,找個租房的地方,四間房子每人一間,由我出租金。獨院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兩人住一間,必須住在一起。你們沒有家眷,也住慣了軍營,合住應該不算問題。蔣主任已經同意了,直接找郵政局,給你們安一部電話。找到房子,立刻搬家,從一師營房搬出來住。回到師部,順道把車門上的字拿軍漆刷掉,不管將來回不回去,現在脫了軍服,留著那個不合適。給你們兩天時間,處理這些事情,然後回來,領八月薪水。在部隊,月末發餉,我這裡,先領餉,後幹活。」

    四個軍漢對這一番言語,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帶著疑惑句句答應,聽見要提前發薪水,沒有一點疑惑,甚是感激。

    西安盛夏的晚飯後,天光依然明亮,太陽沉落後帶走了明艷的熱氣,變成了暗湧的熱浪。巴克車子離開七賢莊,逕直朝西回了武宅。王立早準備好了晚飯等待,等來的卻是吃過飯的歸人,熱望被澆了冷水,難免不高興。武伯英心情出奇的好,自知得罪了少年,態度討好,說話奉承,甚至主動提出:「你自己先吃,吃完了,給我把藥一擦。」

    「你現在有司機了,讓他給你擦。」王立不買賬,自顧去吃晚飯。

    武伯英哈哈大笑,不再管他,叫上羅子春,到西廂房南側的夾道裡去沖涼。夾道裡是武家的私井,青石井台,榆木轆轤,纏著牛皮筋繩,吊著鐵皮桶。井不太深,兩丈之下就是水面,因為有井,夾道特別陰涼潮濕。武、羅脫了個赤條條,絞一桶水上來,站在井台下,輪番用銅瓢給身上澆涼水,痛快淋漓。

    羅子春看看武伯英的裸體:「君子坦蕩蕩。」

    武伯英笑道:「卿本潔來還潔去。」

    羅子春澆完一瓢遞給他,話題立刻還俗。「你給趙庸說領八月薪水,有沒有我的?」

    武伯英接瓢看他一眼:「當然有啊。」

    「太好了。」羅子春高興地推著汗油,「錢咋來?」

    武伯英給身上澆了一瓢水,痛快地輕叫一聲。「徐亦覺答應了,明天就能兌現。」

    「有這麼快?」

    「那你要看哥哥如今是什麼身份,破反專員,他再嗇皮也不敢拖延。」

    「就是,宣俠父這案子,不管主使是誰,但弄這事的,肯定逃不脫徐亦覺和劉天章。警察局和保安隊不行,幹不了也不讓干,不是軍統就是中統。」

    武伯英欣慰地看看他,閉眼把頭髮裡的水全捋到臉上。「奇怪的是,戴老闆和徐老闆都不知道。婊子蜷暗錢,沒給老鴇交。騾子你按你想的說,嫖客是誰?」

    羅子春接過銅瓢,見桶裡水已不多,把瓢放在青石井架上,乾脆將桶舉起來,兜頭全澆了下去。「除了蔣鼎文就是胡宗南,除了胡宗南就是蔣鼎文。」

    武伯英看著水流從他身上淌到腳面,又流入了磚墁水筒眼子,輕輕搖頭而笑。羅子春睜開眼睛,武伯英只剩相信的表情。羅子春桶不落地,上井台上拉過鐵索子,把桶系子按入捏鉤子,放了下去。

    武伯英問:「你是不是要急著用錢?」

    羅子春答:「就是。」

    「夠不?」

    「不夠。」羅子春心中即刻湧出感激,他不問幹啥只問夠不,就據實回答,「老處長,給你露個底。劉天章一上任,就搞了個非常強硬的土政策。凡是有家室的不問,還沒結婚的一律不許結婚。要結婚只能等到抗戰勝利以後,他媽的多麼冠冕堂皇,無國不成家。我有個相好的姑娘,讀中學結識的,只好掛著。我願意跟你,也有這個原因,想逃脫這個規定。」

    武伯英看著飛轉的轆轤更加心安,他老實說出深層次的原因,更覺得完全可用。「劉天章也沒成家。」

    「他是沒成家,我看他也不想成家。可我就只剩下一娶了,商定的婚期就這麼泡湯了,又得重新追節、納禮。薪水全用在了拴她的心上,實際她的心在我這裡,拴的是她家人的心。抗戰什麼時候才能勝利,越來越遙遙無期。想秘密結婚,可她娘家不答應,要個明媒正娶。其他未婚同仁,就只好偷著去玩女人,我做人正氣,不玩女人。」

    武伯英看他絞動轆轤把,筋繩吱吱響著,一圈圈纏在轆轤上。「劉天章也不玩女人。」

    「他有理想,不代表我就沒理想,成家和立業並不矛盾。這鐵律一出,我人生大事,就風吹日曬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三十六糊塗七十二迷糊,就怕她拗不過家人。這可說不來,女人心,海底針,雖然多情,卻也善變。」

    武伯英刺啦一下口鼻,想起失蹤一年多的沈蘭,指指剛打上來的新水,轉身過去,把瘦得隱約呈現骨頭的後背朝向他。「給我從頭到尾,來個痛快的。」

    八號上午,武伯英帶羅子春到八辦繼續調查,打球的十幾個人,已經被伍雲甫集中到小會議室。他讓大家再回憶當時的宣俠父,並且可以討論,不急於發言。眾人竊竊私語,回憶宣俠父當日的反常表象,挖掘出來不少,但都沒有意義。有些關於宣俠父較早時日的活動,有些關於他吹哨偏向的,還有把更早前的事混淆了進來,自己又立刻糾正,沒有有用的線索。

    幾個自覺得線索重大之人,先後鄭重發言,不光武伯英覺得乏味,伍雲甫也覺得無意義。最後只好宣佈解散,就在眾人起身魚貫而出時,武伯英突然指著走在最後膚色黝黑的瘦大個:「你,留一下。」

    黑竹竿只好站住,大家門裡門外也都站住了,伍雲甫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揮手:「其他人都走了,回自己崗位。」

    武伯英對黑竹竿和藹道:「過來坐。」

    黑竹竿猶豫著走到桌前坐下。

    武伯英對坐得牢牢的羅子春吩咐:「你也出去。」

    羅子春詫異了一下隨即照辦,出去後帶死了木門。

    武伯英看了一眼伍雲甫,又看看黑竹竿。「知道為什麼把你留下嗎?」

    「知道。」黑竹竿吸了吸鼻子。

    「因為你在門邊坐,卻落在最後,磨蹭著不想走。」

    「我記起個事情,有話要說。」

    「那就說吧。」

    「我剛記起來的,要單獨給處長說。」

    武伯英看看伍雲甫,伍雲甫看看黑竹竿。「別囉嗦了,儘管說。」

    黑竹竿還是猶豫,武伯英想方打開他的話匣子:「和我有關吧?」

    「是。」黑竹竿又看了眼伍雲甫,「和你也無關,但是和派你的人有關。」

    「蔣介石?」武伯英有些賣弄,「我確實是他派來的。」

    「不是,也姓蔣,沒那麼大。」

    「那就是蔣鼎文嘛,那你就說嘛。剛才大家發言,你一直不說話。我都能猜出來,要說的一定重要。」

    「不能給你說,我要單獨向組織匯報。」

    伍雲甫用右手虎口扶著下巴,思索了一下,指指羅子春剛才的位置,桌面上擺著記錄用的紙筆,一個字未寫。「那你寫下來,給不給他看,是組織的事。」

    黑竹竿遵從了安排,坐過去提筆書寫。另兩人靜氣凝神,看著他抖動的筆桿,聽著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不時對視一眼,都感覺到了一個豁口。

    等到寫完,三人才都如釋重負。黑竹竿把紙遞給伍雲甫,武伯英從旁邊看見,不甚長的幾行。伍雲甫粗略看完,把印台推給他:「畫個押。」

    黑竹竿伸出右手拇指,蘸印色在名字上按了指印。伍雲甫把字紙遞給武伯英,為了安慰黑竹竿的失報之愧,微笑道:「你去吧。」

    黑竹竿順從應聲,退了出去。武伯英接過紙,立刻被文字吸引。他個子很大寫字很小,拇指印把署名全部遮蓋起來,三個字——王志道,應該是個化名。詞句雖然簡短,武伯英卻被拉回到當時的情景:籃球賽剛開始不久,王志道被人絆倒,摔在沙石地上,小腿面蹭掉了很大一塊皮肉。他洗乾淨傷口,要求再上場,裁判宣俠父怕再受傷不允許。他只好到陰涼處歇息,籃球賽結束別人還在場邊擦汗議論,宣過來取自行車。王邀請宣回八辦會餐,他說有重要事情急辦。王擔心夏天腿傷發炎不好痊癒,宣說明天給他一瓶消炎磺胺。又說晚上約好蔣鼎文吃飯談話,蔣已經答應把外傷急需藥品補齊。今晚會面拿了他的手令,明天就去衛勤兵站領藥,給王留一瓶磺胺。

    伍雲甫看著武伯英,見他魂遊天外低聲道:「你的申請,中央批准了。」

    武伯英心中還在盤算,果然和蔣鼎文脫不了干係,就算沒有組織,起碼也被人利用了,看了他一眼隨口答應:「嗯。」

    伍雲甫見他從回味中醒不過來,輕輕搖頭。「你入黨的口頭申請,昨天晚上我電報請示了延安。中央同意你入黨,同時要我聯繫武漢。也接到了周的回電,由他和我當你的介紹人。這次追查宣俠父同志失蹤案,就是組織對你的考驗。」

    武伯英才意識到嚴重性,渾身一個激靈,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真的嗎?」

    「真的,武伯英同志。」

    武伯英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表情極其虛弱,嘴唇顫抖,眼皮閃動。過了很久他才重新睜眼,似乎不太相信。「我也有信仰了。」

    「是的,和我一樣。」

    武伯英緊抿嘴唇,下巴上滿是橫豎細紋,狠狠點頭。「你帶我宣誓吧。」

    「不行,雖然在八辦,也不行。這樣,我把誓詞寫好,就等於領誓,然後你在心裡大聲宣讀一遍。」伍雲甫拿過記錄紙筆,埋頭書寫。

    武伯英拿著證詞,看著伍雲甫的頭髮,不由呆傻起來,嘴角掛著奇怪的微笑。一直可望不可即的幸福,就這樣來臨了,自己還忐忑著,組織卻乾脆利落。伍雲甫寫完把紙推到他跟前,武伯英還不相信似的,在心裡大聲默念了一次,又反覆品味。伍雲甫等了一會兒,把誓詞折疊起來,收進辦公桌抽屜。武伯英如夢初醒般,從另一個世界回來,把證詞也折疊起來,收入襯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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