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四 (2)
    劉天章見武伯英進來,忙把辦公桌上的文具和紙張收拾了一番,邊打招呼邊騰出了一小片地方,拿過煙灰缸擺在中間。他做事時手指不由自主蹺楂,不顯得扭捏倒顯得靈巧麻利。「武處長,來了。」

    「你才是處長。」武伯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是科長一級的,哪是什麼處長。」劉天章寒暄著,招呼跟進來的勤務員倒涼茶。

    看著勤務員把涼茶擺在煙灰缸兩邊,武伯英先掏出煙夾,給劉天章遞去一根,劉天章停住去拿自己煙桶的手,轉而拿了打火機,二人點燃紙煙。武伯英抽了一口,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主任這個官位,可大可小,蔣鼎文不也才是個主任嘛!西安中統發展好了,你下面還可以設處長。倒是當了處長,反倒把你捆住了。」

    劉天章笑了笑,睜大眼睛,寬大的眼皮疊在一起突出了眼眶。他一直憋著,直到勤務員出去,才把答語說了出來。「先做事,後做官。但願有這麼一天,西安的中統,能夠像你在位時一樣強大。」

    「現在中統調查室,已經比我那時的省黨部調查處強大了,連徐亦覺也承認,在西安他們不如你們。」

    得知武伯英被重新起用的消息,劉天章的心情無比複雜。他閒置著,替他惋惜,他重操舊業,心中難免忌妒。特別是他加入了軍委序列,等於添了一個強勁的敵手,將來再在西安競賽,無疑更難了一籌。但是假如他回中統工作,自己更不願意,不是敵手卻是對手,猶如一把椅子坐著兩隻屁股。這不願,那不想,唯有他繼續賦閒,才是最好的結果。可事實上,他已經被高調起用了。

    劉天章舔了下嘴唇,把一根煙絲呸掉,眼皮垂下斜看桌面。「和他徐亦覺競爭,沒有意義。和共產黨,和日本人競爭,才有樂趣。如果徐亦覺學張毅的路子,繼續貪圖行營的便宜,不願搬出來單干,那麼軍統陝西站就死了,完全成了四科,只能給蔣鼎文幹些提鞋擦屁股的破事。」

    武伯英欣賞地看了看他:「西安現在這個局勢,還是要找一個靠山。徐老闆遠在武漢,遠水解不了近渴。你要不喜歡蔣鼎文,倒是可以找胡宗南。」

    劉天章哼了一聲,把煙霧從鼻孔裡噴了出來:「靠山吃山,如果坐吃山空,沒人願意白做靠山。要我為靠山賣命,也不可能。就這樣吧,多大的嘴烙多大的餅。」

    「所以我的破反專署,給誰名下都不掛。」

    「這點咱倆想法一致。」劉天章眼睛裡露出欽佩,「就算不掛名,還是和四科在一起。為什麼你的專署,不能到我這裡辦公?」

    武伯英抽了口煙:「那倒不是,蔣主任兼著省黨部主任委員,也管你,為什麼你不去黃樓辦公?」

    劉天章也抽了口煙,二人隨著笑把煙霧一起吐了出來。

    武伯英自然有元老的見識:「一個機構,建立和打破的時候,最容易建功。張學良和楊虎城把咱們壓垮了,我就是在那時候做了些事情。如今西安調查室重建了起來,你的功勞首屈一指,做了不少大事。」

    劉天章邊聽邊點頭,謙虛笑笑:「我這點事情不算什麼,暫時還牽扯不到生死。你那時候,差點就從虎口救出了總裁。」他說著竭力掩藏別有用心,「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不就近報告總裁,讓他趕緊避難,而是要追到牙醫診所。救總裁和殺劉鼎,憑你的智慧,份量輕重立刻就能權衡出來。」

    武伯英的反應很正常,似乎這個尖銳的問題已經有人問過百遍,實際才是第一次聽到:「你聽到的只是口耳相傳,真相裝在我這裡,也爛在了我這裡。」

    看著他手點腦袋的動作,劉天章腦子飛快轉了幾圈,立即明白真相一定和蔣介石本人有關。「聽說你有個孿生弟弟,曾經給共產黨特科幹過。」

    「這是你來這一年,一直想問我的問題吧?」武伯英坦然應對,「是的,他是當時****特科骨幹,骨幹分子。」

    「我又聽說他死了。」

    「是的,早死了。」

    「你們孿生兄弟,還真是與眾不同,背道而馳。」

    「怪我們在娘肚子離得太近了,從一生下來,就在努力拉大距離。」

    武伯英滴水不漏,劉天章鍥而不捨,兩個人就像拉家常,卻暗含著較量。劉天章把煙蒂在煙灰缸裡蹭滅,然後從桌邊的馬口鐵煙罐裡抽出兩支,一支遞給武伯英。武伯英接過煙卷,用自己的煙蒂續燃,然後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擰滅。他沒有像劉那樣來回蹭,而是死死按在缸底,捏成了死圪塔,劉的煙屁股散成了一團,區別明顯。

    劉天章用打火機點燃自己的煙,又說:「我現在真是連老處長當年的一半都趕不上,你還誇我,真是羞愧。就說一件事,你除掉了****臥底李直,這件功勞,老弟我這一年的小功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眼睛裡的另一種意味似有似無,「據說那個李直,最近有人在一二○師見過。好像就是一個人,姿相一模一樣,跟著彭德懷,騎馬滿戰線跑。難道沒死嗎,我有些糊塗了?」

    武伯英知道他的用意,既在試探又在逼近,實話實說:「胡漢良救了他,換了槍裡的子彈,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只要徐老闆不介意,我也不怕把這個秘密公開,反正都是中統的事兒。」

    劉天章緊跟著出口:「你怎麼看胡漢良這個人?」

    武伯英從容答:「我對他沒有看法,因為他是我的前任。很多事情,不是公私能夠完全分明的。所以我不因私廢公,也不因公廢私。」

    劉天章稍微有點失望:「武兄指點得極對,所以你我,永遠都是兄弟。你是我的前任,我和你對他一樣,也沒有看法。」

    武伯英啞笑了一聲:「也不是。那時候,不光中統,軍統也是。魚龍混雜,東拼西湊,良莠不齊。不像你們現在這幫人,齊刷刷,受過特訓,懷揣抱負,頭頂理想,能成大事。不過,歷史的東西,永遠繞不過去。你們是新人,我們是老人,我們的時代過去了,現在是你們的天下。」

    「你才大我兩歲,此話怎講?」

    「愛錢怕死沒瞌睡,這是老人的特點。你看原來的特情系統,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人。貪財,惜命,因為內鬥而睡不著。」

    劉天章偏頭噴出一股長煙:「但是氣候變了。那時候,再怎麼說,國共不是敵人也是仇人,可以生龍活虎去幹。現如今,國共合作,全民抗戰,紅軍成了八路,幹什麼都要放到桌面下頭,太不好幹了。」

    武伯英撇撇嘴玩笑說:「該放在桌面下面就放在桌面下面吧,那才有意思,那才顯手段。我就是來拿最後一個月的薪水,老弟說這些沒必要吧!」

    劉天章稍稍有些尷尬,卻是裝出來的,心裡明鏡似的:「你老兄是中統功臣,以後每月薪水,兄弟給你保留。」

    「我可不想落吃雙餉的罪名。」武伯英聽著很受用,一樣個話,徐亦覺把四科長的財權擺在前面,劉天章卻把老處長功勞作為前提。

    「那老弟還能給你幫什麼忙,老兄儘管開口。」劉天章向來不喜歡稱兄道弟,今天卻一口一個。

    「我就想要你那個司機,羅子春。」武伯英怕失去機會似的,一口說出目的,「他以前是我的司機,今天我又有了車,想起來還是他用著順手。」

    「這麼長時間你也沒提起他。」劉天章眉毛塌了下來,表情不捨。

    「我都成了中統的乞丐,要他做什麼,替我攆狗叫大爺?」

    武伯英這句俏皮話,把劉天章惹笑了,一不小心煙嗆了嗓子,好一陣子咳嗽。咳嗽終於停了,他也想好了:「我把他給你,我再物色一個。這會子不在,等他回來,我問問。只要他願意,我沒問題。」

    武伯英的橡皮臉上泛起一層感激:「還有個小忙,得煩勞老弟。你手下弟兄裡,跟蹤宣俠父的人,我想見見。軍委選我當專員,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密查宣俠父失蹤案。我是老虎吃天,一籌莫展,想在你這裡取點兒經文。」

    劉天章聽言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是兩位老闆共同選定的。那就是說,查宣案的使命,既有戴老闆的意思,也有徐老闆的意思。這我還真不知道,你信任兄弟,我替你保密,但是真幫不了你,愛莫能助。」

    武伯英點頭問:「愛莫能助,什麼意思?」

    劉天章一聲冷笑:「哼,張毅在西安時,爭著搶著,把監視八辦的事全攬了過去,不讓我插手。徐亦覺守著這個聚寶盆,也沒發得了財,要是換我來做,宣俠父也不敢囂張,必定寸步難行。要查失蹤,你先問問徐亦覺,他有一個小組,專門伺候宣俠父。」

    「我不問,你去問。」武伯英認真得有些過分。

    劉天章知道冒犯了他,端起茶杯禮讓:「喝點涼茶,解暑。」

    武伯英端起喝了一口,隨即吐在煙灰缸中:「你不知道鐵觀音不能涼喝嗎?」

    武伯英揣著八月的薪水,出了中統調查室的樓門,走到院子裡,見了自己的司機,掏出那沓挺括的鈔票,抽出三張大面額的遞給他:「你回去報告行營總務處,就說我自己找了個新司機,叫他們給你重新安排車。車就留在這裡,你坐洋車回去,把鑰匙留給這裡的警衛室。」

    司機接過鈔票,有些詫異:「武專員,我才給你開了一晌午。」

    「你覺得錢不夠嗎?」武伯英又抽出了兩張。

    司機連連擺手,把鈔票塞入口袋,朝警衛室跑去。武伯英將錢夾子用皮線纏好,塞進綢衫內袋,然後急急走出調查室的大門,朝遠處樹蔭下的黃包車招手。黃包車還沒跑近,司機也出來了,沖另一輛黃包車招手。武伯英偏頭了一眼,他趕緊報以討好的笑容。武伯英坐上黃包車,又回頭看他一眼,他連忙再次訕笑。

    司機剛要抬步登黃包車,武伯英叫了他一聲:「嗨!」

    司機趕忙放下腳,恭敬問:「武專員有什麼吩咐?」

    武伯英指指他的右腳:「你鞋帶開了,當司機不興穿繫帶的鞋,免得鬆開。要是纏在油門上,踩不了剎車,就危險了。」

    司機低頭看看右腳,臉「騰」地紅了,連忙蹲下綁鞋帶。「武專員批評得極是,我一定注意,以後不敢了。」

    「走,後宰門。」武伯英沖黃包車伕命令,沒再理他,要是羅子春絕對不會犯這個錯,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武伯英和劉天章打交道,已經一年多了,他剛從南京過來重組黨務特情力量,首先找的就是自己。正是武伯英幫他,把舊部重新攏在了一起,連同調查處的公產,整體交給了他。後來人被全部清除掉了,物全部留了下來,去人留物。劉天章當時很謙虛,說已經上報徐恩曾,申請武伯英重新出山擔任處長,被堅決推辭。理由有三條,一是自己身體不好,二是西安時過境遷,三是調查處有了更合適更優秀的新領導。到底他真的向徐恩曾推薦了沒有,現在不得而知,他也沒當上處長。一切籌備停當,只等重新開張,武漢會議有了新的變動,中統局、軍統局同時成立,中統西安組織被徐恩曾定成了調查室,劉天章只是當上了室主任。

    自從籌備之日起,劉天章就只拿他當個未死的先烈,至於調查室的工作,從未提起過一絲一毫。今天卻把三個敏感問題都問了出來,似乎裝在心裡已經很久。追劉鼎阻止兵變反被毒殺、有二弟曾是****特工、殺****臥底李直卻不死,這三件事和武伯英息息相關,都已被遺忘忽略。到底他是想揭開心中謎團,還是暗含威脅,武伯英也猜不透。

    武伯英回到後宰門,王立已經做好了午飯,酸漿水涼面。王立把麵碗和從先鋒報社拿回的信封一起遞給他,說這是報社退的錢,眼睛裡卻另有一層意思,牛皮紙信封粘得嚴嚴實實,口上打的火漆沒被破壞。武伯英把信封放在碗邊,只顧吃麵,早上沒吃飯確實餓了。王立對信封的事很急切,飯也吃不下去,見不拆於是不停地盯著信封看。

    武伯英終於吃完了涼面,用手帕擦擦嘴,掏出煙夾子,取出一根煙卷叼在唇間,這才拿起信封。王立看他動作,好奇心又被吊了起來,眼睛盯著他的手指,嘴裡胡亂吸面。武伯英撕開了信封,抽出來幾張鈔票,就是給王立那些,他記著鈔票的面值和數量。鈔票裡夾著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幾個字:

    下午三點,爾雅茶社。

    武伯英出了口氣,想不到經常光顧的茶社,居然可能是組織的秘密據點,再想想老闆那張凡俗的臉,似乎和共產黨沾不上邊。他掏出汽油打火機,點著香煙又點著了紙,捏著一角直到它燃盡,把紙角扔在空中燒完,灰燼飄忽著落在了地上。武伯英把多出來的那枚銅板倒出來接在手心,花紋雖被磨平,此幣是鑄造而非壓制,藉著光線仔細看了看,還是有淡淡的痕跡。這是一枚共產黨中央蘇區的五角銅幣,雖未在西安流通過,武伯英卻認識。武父開當鋪兼做古董生意,****蘇區的銅幣收了不少,期盼著能像太平天國的制錢一樣,造反被撲滅,物以稀為貴。它的材質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紅銅,這樣特殊配比為了節省銅材造子彈。這枚銅角子上有五個孔,看起來是後衝上去的,大小不一,無規則排列。

    武伯英看看座鐘已經兩點快到一刻,隨即起身,把銅板裝進褲兜。「我出去了。面很好吃。給我晚上留一碗。剩面肉不換。」

    「我給你擦擦駁骨水吧,一天兩次,昨天都沒擦。」王立起身追出來,卻見他頭都不回,逕直快步出了二道門,只好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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