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三 (3)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漢了,會戰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為之。現在什麼事情只要牽扯了共產黨,就只能曲辦。例如宣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殺。但是目前局勢,只能搞個失蹤。我估計幕後之人,也是不得已曲辦了此事。那麼你查案,就要曲查,這是必須的途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乃聖人之道。你雖是後生卻是老儒,一定明白這個道理。但究竟什麼是不可為,要怎樣為之,卻是大學問,也是大關口。」

    武伯英默默點頭,緩慢而堅定。

    武伯英把葛壽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門口,哨兵驗看了證件,葛轉身伸手,來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盤棋,我們一定要下完,隨時打電話,我用老路子,你想新辦法。」

    「校長放心,原沒有廝殺之心,既然開棋起子,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我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世事艱難則以退為進,一朝得志就當仁不讓,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壽芝說完徑直走了進去,沒有再回頭。這個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盤中的,還是這青磚城牆內的,都是一語雙關。

    汽車繼續朝北,拐上崇禮路再朝西。民國十八年城東北角整修,新開或拓展的八條東西向街路,適逢蔣中正掌權,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國民性,自南至北命名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學路、崇禮路、崇義路、崇廉路、崇恥路。八條路與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個十字,而與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國家性,改了尚儉路、尚平路、尚愛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樸路。更有忠義巷、仁義巷、德義巷、德仁巷等林林總總,不管是否應景,中正路被它們包圍交叉,於是蔣中正就被這些古為今用的德行包圍了起來,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車朝西走了小段,司機突然朝南擺頭說:「我這車,宣俠父經常坐,他就在那邊平民坊住。總指揮不在西安時,就讓我把車停在他門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點頭笑笑,琢磨話裡的意思,既不像見景說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階,手掌還沒落下,兩扇門兀自開了。王立聽見汽車聲,就跑來大門口。武伯英沒說話,逕直朝西廂房走去,王立關好門緊隨身後,試探著不知如何開口,憋得難受。已經到了限電時間,王立搶先一步進了西廂房,把煤油燈點燃。武伯英在書桌前坐下來,他忙又把煤油燈端到書桌上。武伯英拿過信紙和自來水筆,鋪好紙旋開筆帽,用左手在紙上寫字,認真工整,和平日字體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陸浩已抵西安,現住新新旅社,急盼來晤。

    武伯英寫完吹了吹墨跡,又甩了甩紙張,然後將字紙兩折成方,又掏了些鈔票,遞給王立輕聲交代:「現在就去,送到《先鋒報》。報館正在排版,現在還有人。找他們管事的主編,夾在尋人的廣告裡。明天必須見報,路上小心。」

    王立輕聲答應,知道告誡有特殊含義,接過紙方和鈔票卻不動身,坐在桌邊盯著油燈發愣。武伯英微微一笑,從褲兜裡掏出件物事,伸手遞給他。王立抬頭看了一眼,見是那個耀瓷碗底,倔強的臉面帶著委屈:「給你的。轟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掃走了。我就跑回城門,把這個又拾了回來。明朝的,失傳了,你稀罕。」

    武伯英眸子裡透著欣慰:「謝謝你,你留著吧,裝在褲兜裡。壓不住火氣的時候,手伸進去,摸一摸。然後再決定,眼前的事,該不該發火。」

    王立接過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為什麼想這個?」

    「他們來找你,你要幹事了,我是個累贅。而且他們,都不喜歡我。」

    武伯英笑得皺了鼻子,原來他為此不悅,安慰話說得非常實在:「你管他們喜歡不喜歡,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這才展顏站起來:「你別管他們,都是偽君子。」

    「你知道什麼是偽君子嗎?」武伯英好氣又好笑。

    「用得著就滿臉堆笑,用不著就不管不問。」

    「這不是偽君子,這是真小人,你怎麼這麼笨。」

    王立聽罵反倒輕鬆,傻笑道:「你謝我,我擔心。你罵我,就不趕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瞭解這小傢伙的心中癥結,有點動情:「我怎麼會趕你走?就算你想走,我還不讓。你把瓷瓦架在中統局直屬科長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麼下得來台。張向東也是殺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槍,我也來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個駁骨水,晚上睡覺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愛憐地摸摸他的頭:「去吧,我等你回來。」

    王立狠狠點了下頭,把字紙裝入左邊褲兜,把碗底裝入右邊褲兜,表情特別莊重,扭身出了房門。

    武伯英起身坐到羅漢床上,長舒了一口氣,更像歎息。聽見王立從外鎖大門的聲音傳來,心底不禁湧上悲哀,那種異常的寂寞,即刻瀰漫了屋子。他和自己有著同樣的孤獨,自己卻更多幾分,最親的前妻沈蘭,就在兩百里之外卻不能相見,生離甚於死別,這比王立對父母的隔世之思更讓人痛苦。

    武伯英側身躺下,頭靠著床稜,腿還耷拉在地上。這幾年的光陰,確像蜂窩弩的箭矢,根根都紮在心房,快速而乾脆,連貫而密集,叫人來不及躲避。心痛不在中箭一瞬,而在療傷之時,折磨加煎熬,損耗了生命的鮮活。二弟慘死,父親暴斃,讓他回味了三年,也仇恨了三年。接著進入調查處,你死我活,陽奉陰違,和沈蘭離婚,毒死吳衛華,又叫人後悔了兩年。今日重涉特情領域,又是一支穿心箭,也不知何時才能徹底消除。他看看牆上那幅山水畫,山清木秀,行雲流水,隱士騎驢,書僮攜匣,緩緩行於棧道之上,似乎都能聽見「得得」蹄聲。道旁蒼松翠柏,溪澗山石亂橫,遠山勢雄奇險峻,近人形簡約渺小。葛壽芝帶來的破反專員職位,就像這山水畫,看似是生活的轉機,掀起畫紙,下面的牆壁依舊堅硬無比。

    西安事變後武伯英在東北軍野戰醫院住了四個月,不停吃藥打針,身體逐漸轉好,就打算去陝北和沈蘭會合。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國家的形勢也因為西安事變冰河解凍,這樣的季節,假離婚的夫妻破鏡重圓,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相應。張學良送蔣介石回南京後,就再沒回來,從此在政治舞台消失,但陝西還在楊虎城控制之中。就在他把奔赴陝北的一切準備妥當之時,楊虎城突然下野,讓位於手下虎將孫蔚如。這讓他驚訝之餘,頓覺肩頭一沉,決定暫留時日,看看西安政局變化。接著東北軍被分割調防外地,胡宗南入陝,蔣鼎文主政,雖說國共合作已經開始,蔣介石卻還保持堅壁清野,將共產黨限制在黃土高原之上。

    此時武伯英對共產黨由同情,已經變為嚮往,皆因周恩來的影響。他在西安談判期間,秘密由劉鼎陪同,探望立下汗馬功勞的武伯英。那人一進病房,他就知道是誰,特別並唯一,舉止溫文爾雅,言談脫俗大氣,正是自己一直追求但至今沒有達到的境界,所以在心目中幾近完美。周恩來長相英俊瀟灑,劍眉藏著果敢,秀目帶著睿智,讓武伯英對個人修養的追求變成了活體。所以先不管共產黨的主義,只要有他這樣一個人存在其中,自己就心嚮往之。周勸他藉著住院,不如讀些進步文章,以前讀過李大釗、陳獨秀,現在應該讀讀毛澤東、劉少奇。這一讀就到了如今,那種變化是潛移默化的,也是激盪劇烈的,潤物細無聲,風雷藏其中。他不光是精神的導引,還是生活的溫馨,兩方面都讓武伯英著迷。記得在病房裡,聽說他腳麻不能踏地走路,周恩來托起腳看了看,然後解下自己的硬皮鞋,脫下他的軟布鞋互換。武伯英從命站起來走了幾步,腳真就不太麻了,周恩來微笑說,不是把腳放得太鬆才舒服,適當夾一夾,才能走得利索穩當。

    武伯英想著前事,脖子折得有些痛,站起來出了西廂房,睡到堂屋門口的躺椅上。這把躺椅給人的感覺,和瀕死前躺著的牙醫診床感覺相似,劉英鎖上門離開之後,就像現在一樣黑暗。彌留之際腦子裡淨是沈蘭,淨是沈蘭學生時代的樣子,小圓臉,蘑菇頭,月白罩衫,陰丹士林裙子。兩年來,武伯英就經常睡在躺椅上想沈蘭,幾乎也成了後遺症之一。假離婚之後,二人約定冬天在陝北會合,卻因西安事變猝發,武伯英又中毒近死,這個約定被天意擠碎。住院期間,二人輾轉通上消息,又約定春天會合,這個約定也被天意所破壞。天意,有時候就是人禍,張學良在南京被軟禁,東北軍暫由大將王以哲主持,但孫銘九、應德闐等一干少壯死黨,認為王以哲是投降派,致使少帥身陷囹圄,找機會槍殺了他。孫、應等人雖然魯莽,但畢竟是事變功臣,周恩來交代劉鼎將幾個人帶到延安避禍。劉鼎前來告別,轉達了周恩來的三點意思:其一,不要找組織,等組織來找你;其二,不要找同志,等同志來找你;其三,不要找事做,等事找你做。

    武伯英完全明白周恩來的意思,劉鼎們已經浮出水面,曝光後就不能再從事秘密工作。自己沒有暴露,在西安共產黨還要倚重,但一定要做大事才會被起用。劉鼎那次還帶來一句話,沈蘭同志經過黨的考察和考驗,已經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劉鼎走後,原本急切催促武伯英赴陝北的沈蘭,再也不要求會合了,估計黨已經做了工作。他知道自己的靜默期到了,就算沒有暴露,也要用一大段時間來漂白,所以更不能和沈蘭聯繫。實際自己不管不顧,硬要去陝北夫妻團聚,共產黨也是無奈,但是此時自己也起了變化。一來對共產黨逐漸從同情變為相信,雖未到信仰,卻也自願。二來實在不甘心,為和沈蘭離婚不甘心,為二弟慘死不甘心,為自己中毒不甘心,也為張學良和楊虎城不甘心,不留下來再做些大事,實在划不來。楊虎城不知正是武伯英送來的蔣介石手諭,激發了張學良兵變的決心,拿他當做黨調處特務頭子嚴加看管,吩咐衛隊長王梅玟重點照顧。同時也拿他當做故人世交,吩咐醫生竭力治療,關於送手諭之事,張學良沒說,周恩來沒說,自己也就不說。

    但武伯英真不甘心,暗中托付與政治無關的朋友打探消息,初夏快到沈蘭預產之期,消息終於傳來,沈家將女兒與親家老太從保安接回耀縣照顧。武伯英午睡時做了一個夢,夢見沈蘭生了一個粉白肉乎的孩子,竭力想看清男女卻怎麼也看不清,為此他打了一斤白燒酒,喝到半死笑了一晚上。再次喝醉是仲夏時節,兩個不好的消息同時傳來,一個已經倆月,是沈蘭臨盆前,說是在娘家生孩子不吉突然失蹤,從此再無消息,不知是否黨的安排。一個就在旬餘,武老太太犯了瘋癲,偷跑出去尋找媳婦孫子,被毒日頭曬了一天,回來後一聲不吭,拉條麥口袋躺在沈家大門後陰涼裡,沒半個時辰就無疾而終。親人在時各種因素阻止相會,可以相會時親人卻都不在了。武家媳婦沒將孩子生在沈家,武家老人卻歿在了沈家,他又打了一斤白燒酒,喝個半死流淚一夜。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從來都是這樣。

    武伯英更不甘心,為夫妻生離,為祖孫死別。有時候也想,一定要給共產黨再幹一件大事,才能配得上做共產黨員武仲明的兄長,才能配得上做共產黨員沈蘭的丈夫,才能配得上陸浩這個秘密化名。而且組織也是這樣希望和佈置的,雖不是硬性要求,可自己心甘情願,同時也無所羈絆。明知自己無異於飲鴆止渴,但心中那些痛苦在頭腦裡積澱後,和孤獨混合達到了極致,如結石般難以化解,唯有繼續冒險,才能減輕病痛。今天葛壽芝重新找自己做大事,也就意味著為共產黨做大事的時機到了。所以他按照原來約定的隱語,寫了虛無的尋人啟事,應該能被《先鋒報》那些明為記者的地下黨人發現,他們潛伏日久都敏銳異常。既然今天大事來尋,周恩來的三條禁令全被打破,就該找事做、找同志、找組織了,變被動為主動。但自己披著國民黨員的藍皮,配給武仲明、沈蘭、周恩來這些共產黨員做紅色同志嗎,自己算是他們組織裡的嗎?不動即動,兩個年頭的靜默,終於等到了行動的時刻。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和他們站在一個陣營裡,排在一個隊伍中,從而被重啟事業,從而被開啟人生。

    經過兩年休養,武伯英頑固的頭疼老病不再犯了,不影響入眠,但心事卻更多。常常睡不著,只好通宵看書,轉移意念。但今天他很快就困了,睡意湧了上來,完全睡著之前他閃過一念:也許頭還在疼,可能是毒藥影響了神經,感覺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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