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三 (1)
    汽車引擎聲從大門一直來到書房門外,葛、武起身迎至門口,蔣鼎文已經下車。他中等身高,身體壯實,把軍便短袖撐得鼓了起來,很有威勢。臉盤大,雙腮鼓,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雙眼有神,不怒自威,就像一個擁有巨大咬合力的猛獸。蔣鼎文看了他們一眼沒有招呼,逕直向書房走來,兩個隨身馬弁停在台階之下,分站甬道兩側。副官緊隨上了台階,停於書房門外,靜立候命。蔣鼎文毫不停滯走進書房,葛、武連忙讓開,跟至待客桌椅之間。

    蔣鼎文轉身落座,張手讓座才開口:「冠山兄,請坐。」

    「銘三兄,客氣。」冠山是葛壽芝的表字,聽言移步坐於客座,示意武伯英也坐下,「這是武伯英。」

    蔣鼎文地位顯赫,自然而然有咄咄逼人之氣,看了一眼武伯英。「聽說過,也是兵變的受害者。我也經歷過,差點成了犧牲品。聽說你中了劉鼎暗毒,我真想替你,但是話說回來,可能已經死了。」

    蔣的關切中夾著無禮,武伯英被這玩笑刺痛,邊在陪座上落身,邊依其道還語:「如果換作是您,劉鼎一定會加大毒藥的劑量。」

    三人哄堂大笑了一場,蔣鼎文收住笑容直奔主題:「關於成立破反專署的事情,我已經佈置了下去。你要車,給車。你要地方,給地方。你要人,給人。全力支持,不過冠山兄,看來你已經找了個好幫手。」

    葛壽芝也開門見山:「因為不確定,不知小武會不會答應,所以戴老闆打電話時,可能沒有向你說明,就任派陝破反專員的不是我,而是他。」

    蔣鼎文有些意外,看看武伯英:「你們搞特情的,總是神秘兮兮,這個破反專員,究竟是中統派的,還是軍統派的?」

    葛壽芝輕笑認歉:「軍委派的,也可以說是兩統共同派的。我們秘密單位,如果沒有秘密可言,就走到了撤編邊緣。破反專員的第一個秘密使命,也抱歉沒說明,我們選武伯英,就是讓他來調查宣俠父失蹤一案。」

    蔣鼎文吃驚地盯著他的眼睛問:「不是都說日本人搞的嗎?」

    葛壽芝坦然受之:「正是基於這個考慮,我們才選武伯英來查,因為他原來對付日本間諜,很有一套,名聲在外。就算真是日本人搞的,也要查,什麼事情都要查實了再說。宣俠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有調查過程就出了調查結果,日本人秘密綁架這個說法,恐怕連蔣主任也不相信。」

    「你們這些膽小鬼!」蔣鼎文眼睛裡突迸怒火,驟然發作,「你們兩統還怕輿論嗎?別裝綿羊,我知道你們想藉機起事!」

    葛壽芝知他憤恨所在,正是小蔣向共產黨首先提供的日諜綁架這個幼稚答覆,害得老蔣沒有迴旋餘地,肯定沒少挨訓。他語氣平緩,字詞卻充滿力量:「戴老闆和徐老闆說過,如果查出來不是日本人幹的,他們任何一個人,都願意承擔責任。戴局長更向總裁承諾,只要是內部干的,盡可以推到軍統身上。軍統就是幹這個的,既然敢暗殺唐紹儀、吳佩孚等人,也就不怕搞個宣俠父。兩統從來就沒有膽小的人,就怕有人干了,卻連私下承認都不肯。」

    「我蔣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蔣鼎文怒氣不減,露出了當年中原大戰時飛將軍的風采,聲音又提高了一度,「派我坐鎮西安,就是從上到下,對我最大的信任。正因為立場堅定,不會被****,才在這裡和共產黨打交道。試問軍界還有誰,能把防共限共和聯共助共,拿捏得如此恰當。如果核心內部,光說我給八路提供物資,不說我扣壓八路物資,那就是別有用心!」

    葛壽芝不急不躁:「可扣壓的物資,去了哪裡,還是有人詬病。」

    蔣鼎文反倒放下心來,貪污比起通共罪名,輕了百千萬倍。「哼哼,去了哪裡,不是你們兩統有權過問的。自然是去了更該去的地方,裝配了更該裝配的部隊,蔣某人沒有私留一分一毫,也看不上做這苟且之事。誰要告黑狀,儘管去告,自己也要先掂量掂量,我在校長那裡,比他重十倍!如果想動我,先想想別傷著自己!」

    「是,在黃埔你是戴老闆的隊長,當我面說過,他是你帶出來的。」

    蔣鼎文聽言有些受用,稍微降低了怒氣。「知道這些就好,還算有些良心。我原來是說過,宣俠父非常厭煩,利用諸暨同鄉關係,不停糾纏我,但不至於要密裁他。就算反過來,說我和他走得很近,但在西安還有比我走得更近之人。這個人在黃埔,也是我的學兵,卻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你們說我帶出來這些兵,怎麼都是他媽的忘恩負義,不知反哺,只知反嚙!」

    二人知他所指胡宗南、戴笠等軍政新貴,於是均不應和。武伯英沒想到他會突然惱怒,初見只不過是氣度傲慢,現在卻真的大為光火,從內到外被怒氣沁透,情緒激動得身體微微震顫。難道兩統真是別有目的,難道蔣鼎文覺察到了危機?就算兩統想動蔣鼎文,也非一日之功。就算兩統要動蔣鼎文,他身經百戰見多識廣,不至於在兩個下級面前暴跳如雷。武伯英善於察言觀色,覺得他這麼發火,不止憤恨,還有憤懣。表情細微差別,原因完全不同,一個因為受辱,一個因為受屈,難道這其中還有更大的秘密?

    武伯英覺得有必要說話,緩解場面:「有人把宣俠父比做前年之劉鼎,把主任和總指揮比做前年之張、楊,可這流言等同於刻舟求劍,不顧時過境遷。西安這個地方沒變,但人變了,形勢變了。二位和張、楊不同,他們是舊軍閥,你們是新軍人,我想別人再誇大****統戰威力,總裁也不信西安會再發生一次兵變。」

    蔣鼎文看看他,盛怒之下覺得任何話都刺耳,又覺他公道之中隱含威脅之意。「就算事變,也是把八辦的全抓起來。」

    武伯英知道蔣鼎文不多,但記憶最深有兩件事,也是全國聞名的兩件事。今日一見,雖和想像不同,卻與印象相合。一件是中原大戰之時,蔣鼎文和顧祝同、上官雲相會師鄭州,一夜豪賭,竟然把自己二軍的三個月軍餉輸個精光,發不出餉向蔣介石求助。蔣介石命顧祝同歸還所贏,顧借口已經犒賞了官兵,蔣介石既生氣又無奈,只好批准增撥五萬銀元給蔣鼎文。二件是西安事變之時,張學良獨放蔣鼎文一人回南京,轉達自己的政治主張,然後他又隻身重返龍潭虎穴,繼續接受關押。此二事,足見總裁對他的寵信,也足見他對總裁的忠心,不愧是嫡系中的嫡系。他是一個簡單又複雜的人,簡單的時候不計後果什麼事都能做出,複雜的時候轉動手腕什麼事都能應付。在中央軍中屬嫡系,五虎上將和八大金剛都繞不過個他。

    葛壽芝表達了目的,蔣鼎文發完了脾氣,三人又回到了客氣得略帶虛假的氣氛。說了說即將開始的武漢戰事,說了說基本完成的重慶遷都,說了說源遠獨特的西安風情,不覺接近下午六點。葛壽芝拱手告辭,說已經和胡宗南約好,去胡官邸邊吃邊談。

    蔣鼎文竭力挽留:「怎麼,和我談了,還有必要和他談?」

    「不是,不是。」

    「怎麼,能和胡總指揮共進晚餐,就不能和蔣某人同吃晚飯?」

    「誤會,誤會。」

    「在我這裡吃了,再去和他談,我的車送你們。」

    「失約不妥,改日一定。」

    蔣鼎文見挽留不住,隨即拿起電話要了胡公館,等胡宗南甫一接話他就道:「壽山,葛主任和武專員,我留下吃飯了。」

    蔣鼎文口氣毋庸置疑,說完就掛了電話,盡顯陝霸氣度。自從前月孫蔚如出師中條山,卸下軍外兼職,蔣鼎文這個西安行營主任,就兼了省政府主席兼了省黨部主委兼了省保安司令,大權獨攬。武伯英的身份從一個病人加半個廢人,半天時間就轉化為大員座上賓的專員,若說是命運的神奇,莫如說是兩統的神奇。

    穿過短短花徑,從書房走到餐房,管家已經備好了飯菜。這是蔣鼎文獨自用餐的地方,家屬親眷都在後院吃飯,今天加了三把椅子,成了一桌小宴。他深知自己目前掌握大後方北區財權,適逢國難,不願留下貪腐惡名,穿著和飯菜向來簡單平實。武伯英知道這是表面文章,記得他去冬剛上任時,帶來一群親朋好友,個個時髦奢靡,男的統一身著昂貴的歐式翻領大皮氅,在西安看見如此打扮的紳士,八成就是蔣家的親屬。

    一進餐房就有涼意親撫肌膚,叫人胳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蔣鼎文這樣中年發福的人最怕夏日進餐,於是給房子四角各擺一隻烏木冰箱,內膽裡的冰塊透過雕花鏤空蓋子,散發著透心冰涼。如今國難民乏,原來的巨賈高官,現時能擺上一隻,也是奢望。

    三個人在桌邊坐定,還余了把椅子,蔣鼎文面露不悅問:「寶珍怎麼還沒過來?」

    管家當著客人不好明說:「因為要見客,可能還在打扮。」

    「你去叫。」

    管家忙不迭走了,隔了片刻帶來一個女子,正是先前在書房撞見的那個。她換了一身粉色洋裙,顯得更加脫俗迷人,那雙特別的貓眼越發嬌媚,確實不含嬌媚,只是外人所加。她很不情願堂叔安排自己陪人,不打招呼就坐了下來,眼睛看著別處。

    「寶珍,我的侄女,她祖父和我父親,是親兄弟。」蔣鼎文接著介紹了兩位客人。

    蔣寶珍牽強地點頭致意,別人看著是矜持,武伯英卻能感覺到她心底的不屑。開始吃飯,她不動筷子,把自己右耳畔的髮束捏在右手裡,無聊地掃著左手指尖。武伯英感覺她在不停觀察自己,偶爾用目光去碰觸,她總能迅捷地躲開,似乎在故意較量。

    蔣鼎文不免又說起了政治,對特工情報行也很精通。「破壞策反就是反間諜,權力大,地位高。既有一般情報組織的職權,又大大超出了一般職權,是對付特工的特工。破反專署我想是一個特殊混合體,可以凌駕在陝西軍統和西安中統之上,甚至可以對我保密和繞行。這對破反專員非常有利,因為極端絕密,可以憑借反諜報的理由,不向非諜報官員和一般諜報官員透露情況,而且在整個軍事行政系統和特工情報系統,具有免受批評的權利。」

    武伯英只是謙虛地點頭。

    葛壽芝點頭附和:「老牌特工,向來把搜集情報當做第一要務,反對破壞和暗殺。現在不同了,全民抗戰要使用非常規、更全面之手段,所以工作範圍和激烈程度急劇上升。歸根結底,特工情報機構最關鍵在於秘密,而反間諜機構的關鍵,在於插手和過問包括情報特工機構在內的全部秘密。」

    「所以反間諜的一定要選對人,最重要。如今不像北伐時期,只要願意扛槍,就能進革命軍。只要稍微審查,就能被吸收進特情組織。你們選武伯英當派陝破反專員,一定經過深思熟慮。」蔣鼎文展了笑顏,一開即收,非常嚴肅,「西安的日本間諜還是很多的,你要發揮你的特殊才智,給他們致命的打擊。上次轟炸,日本飛機夜間來的,西安城裡就有間諜用手電筒導航,十幾個光柱。居然我這東牆邊的巷子裡,也升起了一個光柱,用紅布蒙住,射的是紅光。這明擺著,要導引炸彈炸我。」

    武伯英神情震驚,他夠得上專門轟炸摧毀的目標。「全面開戰後,日本間諜組織有個新傾向,由派遣改為策反,這也是軍委逐步設立破反專署的原因。派遣的間諜不好潛伏,被抓住後損失很大,訓練培養一個非常不易。特別是好間諜,非常耗精力和時間,這是戰事發展所不允許的。所以日寇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看看報紙,現在抓住的日諜,絕大多數是被策反的,而不是派遣的。策反一個對方的人,特別是諜報組織的人,永遠比派來十個更有效。而且一旦暴露,對方捕殺自己人,裡外裡的損失。」

    葛壽芝點頭默贊,蔣鼎文也甚是欣慰:「你選武伯英,是選對了人,抓住了關鍵。我從辦公室回來前,已經給徐亦覺交代了,讓他把專署辦公室收拾好。行營全力支持破反專署,要什麼給什麼,我飯後再給他打個電話,就說專員人選換成了你。」

    武伯英目露感激看著他,橡皮臉上卻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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