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一 (3)
    日機轟炸剛過,是爾雅茶社生意最好的時候,剛從隱蔽地點回來的有錢人,喜歡小聚於此,說些所見所聞,排解剛才的恐懼,慶幸殘生尚存。有些暫時回不了家的,也三五個一起前來,聽聽各處的稀奇事情。所以爾雅的掌櫃和夥計,早早從蓮湖街的防空洞出來,拆了鋪板開門營業,把轟炸前燒開的水重新煮沸。

    店內上下都認識老茶客武伯英,掌櫃的忙迎了上來,按意思把三人帶到最僻靜的「西江月」雅間,吩咐夥計沖泡上等陳年谷花普洱茶。斟上三杯,茶香滿室,燙嘴不能就喝,三個人都把杯放在口鼻前,貪婪地嗅吸,想把體內的硝煙味道盡快吐納乾淨。

    葛壽芝用香茶潤了干唇:「你覺得西安現在形勢怎麼樣?」

    武伯英放下杯子:「很好,全民抗戰,群情激昂。」

    「你知道我問什麼?」

    「那就還是老樣子,蔣鼎文就是過去的楊虎城,胡宗南就是原來的張學良,中統室就是原來的黨調處,軍統站就是原來的軍特處。有變化的是共產黨,原來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猶抱琵琶半遮面。我一個局外人,看到的只有這些。」

    「你雖霧裡看花,也如瞎子吃棗,心中有數,掌中有核。」葛壽芝既是恩師又是長者,說什麼玩笑話都不過分,「事變之前,****只有劉鼎、南漢宸等幾個露出水面。如今露出的是一個機構,八路軍辦事處。那麼水下,該藏著的總是藏著,把家底都拿出來的,那是敗家子。」

    武伯英點頭同意。

    葛壽芝如同在特工總部培訓基地一樣,面對舊時的學生侃侃而談。「我估算過,西安這條戰線上的雙方,人力從總數上看都沒有變化。我們這邊,警、保、憲、特兩萬人,他們那邊還是兩百人。這兩百人,當然不包括七賢莊。露出水面的,從此做了蘆葦,扎根水中長在水外。水下的魚藻,也有組織的,一根損失了就會有一根接替。那麼就有一個比例,兩百對兩萬,以一敵百。反過來就給我們一個難堪的比例,以百對一,還是高射炮打蚊子,盡出尷尬事。我們也需要以一敵百的人才,齊北曾經給我說過,你就是百人敵。我倆有一樣的眼光,伯樂相馬,憑骨辨駒。你是我的學生,雖然相處短暫,也看得出來。」

    武伯英揣測出他有起用的意思,表現出不配合的態度。「您來西安,就是為了買我的骨頭?」

    葛壽芝不管他的態度:「你還有骨頭嗎?」

    武伯英難看一笑,自謙道:「你派來的劉天章,才是百人敵,千里馬,我不是。」

    張向東插嘴道:「劉天章,小角色,在中統局裡根本掛不上號。」

    武伯英嘴角帶著一點冷笑,聽他誇誇其談的評價,多了些不屑。

    葛壽芝啞然一笑:「前年我從培訓基地出來做事,雖然在一處掛單,實際是全局共用的。老傢伙,算是智囊,三個處有什麼大事,總要拉上我。這次一、二處擴局,黨系、嫡系徹底分家,老頭子讓我選,我還是選了徐老闆。為此戴老闆還很不高興,說中統沒幹頭。但我這個人,還是愛認老關係。中統幾個老傢伙,死的死、走的走,基本就剩下我了。徐局長也老了,我不能因為軍統勢頭猛,就臨陣倒戈,會傷人心的。」

    張向東插嘴道:「葛主任現在是幕僚長,在下是政治科長。」

    葛壽芝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軍統局有個主任秘書鄭介民,徐局長就給我安了個幕僚長,我也是勉為其難。」

    武伯英又給他續上茶,然後把自己的也喝完了,葛壽芝在聯合會報時節於自己有恩,正是他的從上支持,才斗倒了胡漢良爬上黨調處長的位子。那幾個月猶如曇花一現,雖然短暫卻美麗異常,緊接著就被西安事變摧毀了,但只有自己知道,引發西安事變的正是自己。「那麼你到西安來的大事,也是中統的?」

    「不是,軍委的,老頭子佈置的。」葛壽芝的老毛病就是喜歡炫耀,原來在特工總部培訓基地當主任,手下都是受訓學員,他的性格不成缺點,反倒在學員中樹立了高大的校長形象。學校圈子特殊,學員之間除了成績優劣,沒有實際利益的爭奪,而且他是最高頭子,炫耀、孤傲、顯擺這些毛病,不成其害。後來進入特工總部,接著負責聯合會報,現在又進入中統局,這個缺點就異常明顯,以至於成了殘缺。

    「不管中統軍統,我都不感興趣了。現在已經成了這樣,病身子,閒腦子。看書看到天亮,喝茶喝到天黑,心願也就足了。」

    葛壽芝吹了一下嘴唇,打斷他的話。「你也別把自己說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都知道八辦的地道,還知道警局修路,真神了。未卜先知算來的,騰雲駕霧看見的?」

    王立進來報告戒嚴解除時,張向東正眉飛色舞,沉迷於對武伯英的恭維。他背對雅間房門,回頭看了看王立:「小伙子,你光聽你干大收拾日本人的事了吧,你不知道他原來,把軍統和****,都收拾得不輕。」

    王立不知話意所指,沒有回應,關上房門。

    張向東扭回頭,說起來停不下:「當時您要不被劉鼎下毒,如果把張楊兵變的情報送到領袖那裡,那可真就改變歷史走向了,就可不是現在這樣了。一處、二處擴建成局,丁默村的三處,就憑空沒了。雖說有各種原因,但說到底還是領袖不願再用他。當時只要您把情報早一個小時送給領袖,誰敢說如今在軍統、中統之外,不會再出個第三統呢?也許我現在,就該尊稱您武局長了。」

    葛壽芝眼神制止不了他,只好作罷。武伯英臉掂得很平,沒有悲喜。

    「咱們中統同仁現在談起您,都佩服得緊。說起您當時的豐功偉業,還神往不已。不過卑職一直奇怪,怎麼說起您,用了那麼不好的綽號——橡皮人。今天有幸見了您,才知道您為黨國不惜性命,中了敵人毒藥,真成了橡皮人。」

    貌似糟蹋的誇讚,是恭維的最高境界,不等葛壽芝和武伯英微笑,王立先發作了。他沒拐過彎子,只覺得張向東侮辱干大,左手一把抓住他後腦頭髮,狠狠朝桌上磕去。張向東毫無防備,腦袋砸向桌面,把茶杯茶壺磕了出去,茶水灑了一桌。王立屈臂欺身,左半邊身子死死壓住了他的頭,右手從褲兜迅速掏出個物事架在他的左頸大動脈上。事發太快,等葛、武反應過來,張向東的臉在茶水裡滑蹭,卻不敢抬起,也不敢說話。

    「你幹啥?放手!」武伯英趕緊過去掰王立的手,凶器原來是那個耀瓷碗底,鋒利的一面猶如刀刃,已經壓進了張向東的頸部皮膚,只一劃鮮血就會噴薄而出。葛壽芝見狀只顧驚訝,卻說不出話來。

    武伯英的手都掰白了,終於奪下王立手中瓷片,將他狠勁拉開,一把甩得撞在牆上。張向東連忙捂著脖子爬起來,驚恐地睜圓眼睛張大嘴巴,退到另一面牆邊,魂飛魄散。趕緊放手看掌心,沒有血跡,帶著哭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葛壽芝皺眉咧嘴,看看武伯英,看看王立,看看張向東,滿臉不相信。

    「你幹啥?!」武伯英張手打了王立一個耳光,才把充滿野性的乾兒子馴服,靠牆站著低頭不語。他是文人,不會真正粗暴對人,有時使用暴力也是迫不得已。現在做出最大努力,打了這一耳光,自己臉上也火辣辣的。

    張向東也被打醒了,捂著脖子不敢罵,只是反覆嘮叨:「你這孩子,這個樣子。你這孩子,這個樣子。」

    葛壽芝看著他,關心中帶著厭煩。「你們政治科,話總是太多。把臉上的茶水擦擦,回去吧。別去見劉天章,直接回招待所吃午飯。我跟武處長回他家去看看,你不用管我了。劉天章要問,就只說找到了,別的什麼都不說。如果想說什麼,對著牆說。」

    張向東驚魂未定,下意識點頭,用手抹了抹臉。然後把椅背上掛的皮包摘下來,不敢靠近,伸直胳膊放在桌上。包裡裝的東西,就是葛壽芝這次來西安,給武伯英帶的幾瓶藥水。

    西安事變猝然而發,不說黨、政、軍各方,情報界的反應也是截然不同。當年的調統局一處長現在的中統主持者徐恩曾,在南京高層應對研究會上三緘其口,明顯傾向討伐派主張。而原來的調統局二處長現在的軍統掌門人戴笠,主動請纓要去西安陪委員長坐牢,他唯一的靠山就要倒了,開罪過千萬仇人,今後將會生不如死。戴笠到西安後即被張學良禁閉,關押了五天五夜,直至和平解決才被釋放,鬼門關裡晃了一圈。而兩個特務頭子在西安的代言人,反應也是截然不同,與上峰剛好相反。黨調處的武伯英發現了兵變蛛絲馬跡,事關重大暫不敢捕風捉影上報領袖,隻身赴龍潭虎穴,到牙醫診所試探****秘密代表劉鼎。

    軍特處的警察局長馬志賢,聽見第一聲槍響就跑得無影無蹤,致使華清池外圍特務防線形同虛設,張學良警衛團和委員長衛隊直接交火,子彈都打穿了五間廳的玻璃窗,讓領袖陷困蒙辱。時至今日關於西安事變的佚事,軍統上面勇敢下面逃兵,中統上面怕死下面捨生,已經成了定論。戴笠獄中遺書流傳開來,被當成了慷慨赴難的義士,自然受到蔣介石更加青睞。一同西安靖難之人,除了身死受傷的,不論大小都得到了重用,二員升為大員,大員升為親信,親信有了實權。只有武伯英似乎被遺忘,委員長沒有記起他,徐老闆也不好提升他,如果委以重任,等於自打耳光。當然,武伯英把蔣委員長削奪張、楊兵權的手諭送給劉鼎之事,從而激發兵諫時間提前,導致張、楊率先發難先發制人,除了張、劉再也無人知曉,而這兩人都不會公開。於是,武伯英到牙醫診所截殺劉鼎阻止張學良發難這個虛構,被傳成了板上釘釘的真實,成了中統的傳奇,只可惜功敗垂成,差一步就要改寫歷史。

    王立拎著皮包走在前頭,於路面上挑了一顆石子,用腳踢著,接力而蹴,很快就超出了一截。人非聖賢孰能無癖,踢石子是他的癖好,也有不踢的時候,只要踢就是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佔多數,所以右腳鞋尖總是爛得很快。踢著踢著這顆,遇見更光滑更渾圓的,就換了那顆。最後飛起一腳將石子踢得無影無蹤,也就是把不愉快拋掉了。

    武伯英看看王立消瘦卻充滿力量的背影,語氣中沒有怪罪:「非常之時世,就能造些非常之人,你是,我是,他也是。」

    葛壽芝略帶苦笑,看看倔強的背影:「年不及弱冠,就有如此秉性,也太非常了些。」

    武伯英回以微笑:「我二弟這個年紀,也是這個樣子。」

    葛壽芝微微點頭,知道五年前被捕殺的****潛諜武仲明,朝前努著嘴:「這狼崽子,你還圖他成人?」

    武伯英的臉又變得很平。「解悶兒。」

    進了後宰門街,剛才被炸的那宅院子,黑煙變成大股的白色水汽,朝上蒸騰為雲柱,遠遠都能望見。王立拿鑰匙開大門,院裡一層磚土碎屑,大的如核桃,小的如桃核,落果一地。三人進了門,王立合門扇插門閂,順手拿起靠影壁的竹掃帚要清理地面,武伯英微笑著制止,腔口柔和愛憐,如教孩童禮數:「客來了,不興掃地。」

    王立聽話放下掃把,武伯英抬腕看看表,時針已經指向了下午兩點,腹內空空又喝了茶,胃中不免有些淋漓。「打桶新井水,把昨晚的粽子鎮透。弄個蜂蜜涼粽子,再做一個蛋花拌湯。一涼一熱,一甜一鹹。」

    王立答應一聲,聽話地朝後院廚房跑去,似乎干大每一句話,都要趁熱執行。

    武伯英領著葛壽芝進了二院天井,踩著碎屑說:「軍統的炸彈,比日本飛機扔下來的威力還大。」

    「還有比這大的,幾天前就在西安,剛爆了一顆。」葛壽芝停下腳步,意味深長看著他,「宣俠父這個人你知道嗎?」

    「知道,八路軍的總參議。」武伯英也停下腳步,「報紙上看的。」

    「他失蹤了,就在八月一號,你知道嗎?」

    「不知道,威力確實更大。身份特別,日子也特別,共產黨的南昌兵變紀念日。離我太遠,傳不到這裡。」武伯英臉上帶著訝異,表情因為後遺症總不那麼自然,微笑就是大笑,訝異就是吃驚。

    「你當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這麼隱秘的事,報紙上沒有,我能從哪裡知道。你剛才在茶館說,要和我談大事,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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