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22章 肯辛頓的丘奇街W8 (19)
    我不喜歡的是抱成一團的米基森家族,但跟每個人單獨見面時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以前經常去卡文迪什廣場跟內奧米在她所屬的俱樂部一起共進午餐。我喜歡她的活力四射,喜歡她對生活的享受,還有當她告訴我她的最新愛情故事時,那種毫不虛偽的率真。她父親是偉大的科學家約翰·思科特·霍爾丹,他送她去牛津的預科學校「龍學院」讀書。那是一座男生學校,她是惟一的女生。我想也許是那段經歷決定了她的愛情生活的道路。她說,她十六歲那年,當她「還在學校裡,長髮披肩的時候」,他們讓她跟迪克·米基森訂了婚。迪克·米基森是一位年輕英俊的軍人,她幾乎不認識他。我想,他們的婚姻體現了理智和有教養的行為的精髓。她有她的愛情歷險,而他至少有一位長期的情人。他們夫婦是最好的朋友。很多人關注著這段婚姻,充滿讚賞,年輕人尤其覺得很好。我記得在卡拉代爾宅邸聽到過兩個女孩子的對話,她們都反對婚姻。「但是總有米基森夫婦這樣的婚姻;這並不新鮮。」

    「是啊,一切都開誠佈公。沒有偽善,沒有謊言。」因為非常年輕,所以當她們審視成年人的世界時,偽善和謊言在她們看來是最糟糕的東西。

    訪蘇一行人當中,內奧米是我後來見得最多、見的時間也最久的一個,我們見了好幾年。我見過幾次科珀德和他妻子。在一個越來越商業化、越來越匆忙的世界裡,他越來越不得其所。他來自鄉間,屬於村莊、田野、樹林和長時間的閒聊,一個消失的世界……我沒見過道格拉斯·楊,但聽內奧米講起過他。我有時跟阿諾德·凱特爾一起吃午飯,但他一直無法跟黨決裂。我的確見過理查德·梅森,他跟妻子費利西蒂住在切爾西的某條街上。費利西蒂是個真正的美人,繆斯的合適人選,因為她認為自己的角色是激發天才。

    在理查德之前,她也遇到過一兩個人,但一見到理查德,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也知道了他的宿命,並把這種宿命告訴了他。她斷定,切爾西的一座小房子和安靜的生活是他的創作所需要的。她每天早晨安排他上樓,幫他擋住電話、門鈴、訪客和日常生活的任何痕跡。這當然是很多作家夢寐以求的生活,尤其是我,那麼多事情都有人照管,但這個藥方顯然不適合理查德。痛苦而滑稽的一幕上演時,我也在場,那天晚上還有其他幾位客人,大家都懷著同情的好奇心追隨著這幕戲劇來到它不可避免的結局:理查德告訴費利西蒂他需要的什麼,而費利西蒂卻把她所斷定的他應該需要的東西告訴他。「我想做的是去異國他鄉,愛上一個有色人種姑娘。她一定要一貧如洗,或者疾病纏身,或者是類似的情況。到那時我會寫我的第二本書。」

    「別胡說,親愛的。你需要的是平和和寧靜。」這位金髮女神說,精力充沛地整理著房間。

    「平和和寧靜讓我發瘋,」他說,「費利西蒂,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你只是遇到了寫作梗阻,親愛的。」

    「是的,我知道遇到了寫作梗阻。梗阻的原因就是我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

    他經常在樓上探出窗外,滿懷憧憬地望著生氣勃勃的街道,甚至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家門,在酒館裡呆上「罪惡的」一小時。這樣維持不了多久。也確實沒有維持多久。他去了香港,在那裡寫了《王素潔的世界》[王素潔(SuzieWang):音譯。],立即成了暢銷書。這本書講的是一個遭到命運的悲慘折磨的姑娘,她遭到多種噩運的折磨,肺結核是其中之一,就像以前的浪漫故事裡的女主人公。費利西蒂明智地離開他,找到了另一個需要繆斯的作家。理查德至少有一段時間迷失在電影世界裡。他告訴過我一個故事:他跟導演一起東奔西走尋找完美的王素潔,他們去了檀香山或者其他類似的浪漫小島,但看到的只是全體居民列隊歡迎駛來的輪船,穿著背心裙,唱著《前進,基督徒戰士》。

    有兩年的時間,我跟一個年輕女人經常見面,她的兒子跟彼得一樣大。我們每天同一時間把孩子從學校接出來。為了打發從孩子出校門到上床睡覺之間的那幾個小時,我們一起去肯新頓公園劃小木船;當孩子們在周圍奔跑玩耍時,我們就在那裡散步。我們住的地方都太小,容不下六七八歲小孩的旺盛能量。那時候的海德公園裡面有綿羊:城市中的一片鄉野。

    她是一個安靜、愛沉思的女人,她兒子是個紅頭髮的倔強小孩,好鬥、脾氣暴躁——母子兩人氣質迥異。她的工作允許她四點鐘下班,而且她跟我一樣,總是很疲憊。她的故事在當時不同尋常,但到今天已經司空見慣:她懷上一個男人的孩子,他曾說會跟她在一起,但後來離開了。簡而言之,這是個單親家庭。她懷孕後,父母不願意幫她。一些熱心慈善的修女收留了她。她們讓她洗衣服,刷地板,每天干十二個小時;就像狄更斯的小說裡一樣,讓她住在一間寒冷的屋子裡,睡在硬硬的床板上;她們供給她很糟糕的飲食。算上她,那裡一共有六個懷孕的姑娘。生產時,她們說她的痛苦是因為她的罪。這些姑娘們整天遭到斥責:蕩婦、妓女、惡魔的孩子。那時候戰爭剛剛結束。她只能呆在那兒,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聽到她的遭遇我義憤填膺。我覺得我的反應讓她覺得有趣,她的態度是:你還能指望什麼呢?然而,如果接受社會弊端就是成熟的標誌,那麼進步從何談起?這樣的事情如果晚發生四五年,她就會得到福利國家的救助。她的故事最後有了快樂的結局。那個男人回來了,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他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但為了孩子,她把很多東西都忍了下來。他們有兩個狹小的房間,沒有幾件舒適的陳設。

    惡劣地對待懷孕的姑娘、未婚媽媽,所有的文化都是如此,向來如此。我們最近剛剛看到這種惡劣的現象在英國爆發,這些年輕女人步履維艱,一成不變地(ritually)遭受侮辱和詆毀,她們被看做是一心利用福利國家的好處過上輕鬆的生活的狡猾的竊賊。人們從來也不認為她們的孩子有資格享受什麼,從來也不認為他們有什麼價值;沒有,他們的媽媽做了錯事,他們必須也遭到懲罰。

    我去裡士滿探望戴茜阿姨和她的妹妹伊夫琳,我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的大部分朋友都生活在動盪、不安穩的狀態中,而去戴茜阿姨家就像是一次回到過去的旅行。這是一座大房子,已經破敗,需要粉刷,它坐落在一座美麗的花園中間,花園裡到處都是小鳥。一幢幢老房子持重地問候你,看著你沿路而上,經過謹慎的窗子,當你按響門鈴,你似乎能感覺到,房子裡面的居民開始移動到位(有些像鬼魂一樣),對你這位闖入者嚴陣以待。我瞭解的英格蘭完全是幾百本小說和劇本的紙上的英格蘭,在我這種人心目中,住在這些老房子裡的人嘴裡講的都是小說上的對白,而那些小說他們也許根本沒讀過,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

    我必須做好我會讓她們失望的思想準備,因為戴茜阿姨是我的教母,在我的整個童年,正是她不斷地給我寄跟耶穌和使徒們有關的書,而現在我來了,一個無神論者和共產主義者。

    我按了門鈴,聲音很大。戴茜阿姨或者伊夫琳阿姨耳朵背嗎?我又按了一次。門慢慢打開了,我眼前站著兩個小小的老太太,微笑著。每個老太太都穿著最精緻的黑裙子,圍著印花圍裙。圍裙意味著她們沒有僕人,我不得不把帕特裡克·漢密爾頓的小說《孤獨的奴隸》拋在腦後,那部小說的背景也是倫敦的這片區域,也是在一座這樣的房子裡。小說描寫的是中產階級和他們的僕人的生活,我本來打算以這本小說為嚮導。我吻了吻迎向我的兩張紙一樣單薄的面頰,先吻了戴茜,然後是伊夫琳。小男孩向戴茜張開雙臂等著來個擁抱,但年邁的戴茜行動遲緩,於是他把伸出的手改成準備握手,但接著就被她們兩個人的擁抱給吞沒了。兩個老太太站在那裡讚歎這個健康的孩子,從日本回來的傳道團成員伊夫琳阿姨說:「英國男孩的臉色多紅潤啊。」彼得看看我,很困惑:他認為他不是英國人,或者是學校裡的人讓他這麼認為。

    「我猜日本小男孩的臉色沒有這麼紅潤。」戴茜對妹妹說。伊夫琳說,「但這不表明他們不如英國孩子健康。」

    當時是十一點半,客廳裡放著裝茶點的餐車,餐車上擺著小圓麵包、果醬和兩種茶。她們一邊取下圍裙,一邊道歉:「這年頭我們請不起像樣的僕人。有個女傭每週來一次,所以這裡什麼都沒收拾。」

    其實這裡一切都井井有條。房間裡全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傢俱,戴茜阿姨年輕時買的,當時的傢俱店裡只賣這種傢俱。現在它們都成了古董,但一點也不值錢,因為實在太過時了。彼得在一旁坐立不安,盡力做到舉止得當,於是戴茜說:「他大概喜歡到花園裡玩?但我們的花園裡沒有好玩的豪豬、獅子和大象。」彼得出去了,我們可以通過窗口看到他,他在灌木叢裡遊蕩,帶著百無聊賴的煩躁表情——當小孩子知道,大人們要在他頭頂聊上幾個小時,而他必須等著時,他們就會流露出這種表情。

    我一邊跟戴茜阿姨聊天——伊夫琳又圍上圍裙去廚房了——一邊試著從這位弱不禁風的小老太太身上找到我所知道的戴茜·萊恩,我知道太多關於她的事情。我媽媽在老皇家自由醫院當病房護士時,戴茜是個實習生,她是個刻板的人,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後來戴茜當上了病房護士,在那個人人相互嫉妒的等級體系中跟我媽媽平級,她們兩人成了好朋友,以後一直是好朋友。我媽媽在流放歲月中每週都寫的長信就是寫給戴茜的,一頁頁藍色的高洛斯利書寫紙,信裡寫著「又即」、「又又即」,有時用維多利亞書寫風格「劃掉」,在紙上留下縱橫的劃線——劃掉而不重新謄寫本來是為了節約,但對住在農場的人來說,這麼做是因為如果書寫紙用完了,你就得等著,直到從七英里之外的商店買些紙回來才能繼續寫。對我媽媽來說,戴茜·萊恩就是她的故鄉英格蘭,那些信就是她的流放史。戴茜當時已經是護士的考官,她總是定時回信,回信比較短。「很抱歉我這裡的新聞不像你那裡的那麼令人興奮,親愛的,我這裡沒有蛇和森林大火的故事供你消遣。」她寄書給我時,她會非常嚴肅誠摯地給我寫一封信,不僅談到她對耶穌的思考,還有她妹妹在日本的傳教生活。

    「但我猜,你比我更瞭解傳教士。」她寫道,「我知道我們的教會在支持坎帕拉的一個傳教團。」

    她對我母親的想法和感受的瞭解當然比我多。過了那麼多年,寫了幾百封信之後,我母親回到了倫敦,在這位老朋友這裡住了一個星期,就在這座房子裡。一座倫敦的房子是她夢寐以求的,但當然不是一座太大的、因為沒有僕人照料而慢慢破敗的房子:兩個老太太住在裡面,生機早已離她們遠去,她們整天呆在屋子裡做飯、做家務。我媽媽來這裡做客的那段時間她們相處得怎麼樣?我很想知道,但沒有開口問,因為事情肯定不會太好。我知道一件事情:我母親和伊夫琳意見相左。「莫迪一直是個直率的人。」戴茜平和地說,神情緊張地看了妹妹一眼。

    這就是關於那個虎頭蛇尾的星期——我媽媽終於在裡士滿見到了她最親密的朋友——我所瞭解到的一切。

    一小時後,雪利酒放在銀托盤裡端了上來,旁邊放著巴斯·奧利弗餅乾。「你覺得彼得會不會想喝杯牛奶?」戴茜問。

    「也許他想來點雪利酒?」伊夫琳說。

    「這可太不像話了。」戴茜說。那孩子趴在無人照管的草坪上,下巴墊在一隻胳膊上,正在用小樹枝戳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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