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34章 「禪」的禪外說 (2)
    這也難怪,宗教想解決的不是家常的柴米油鹽問題,而是有關靈魂、永生之類的問題。靈魂,永生,由常人看是非人力所能及,可是創立宗教,就必須證明難及為易及,不能及為能及,於是,由於日常的舉手投足無此大力,就不能不到另外的什麼處所去乞援於神異。佛教起源於印度,古印度是最喜歡並最善於編撰神話的,於是近朱者赤,有關佛教的史料中就充滿神異。釋迦牟尼之前的種種想像可不放在話下,從他降生時起,就是:「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捧雙足。……」其後,由成道、轉法輪(傳法),一直到入涅槃(寂滅),是處處充滿神異。這種神異還從教主往四外擴散,三世諸佛,以及無數的菩薩、羅漢,都是具有多種神通。這些,因為我們是現代的常人,科學常識在頭腦中佔了主導地位,想全盤接受當然有大困難。縮小到中土,再縮小到禪宗,也是這樣,記載常不免因誇飾而失實。

    大的如道統,由菩提達摩到六祖慧能這一段,看《六祖壇經》,是如此如此傳授,看《楞伽師資記》,是如彼如彼傳授,同物異相,可證,至少是可以設想,傳說的南宗的光榮歷史,其中有些必不是事實。小的如大量的著名禪師的事跡,初始的一段是有異稟異相,末尾的一段是預知示寂的時日,等等,與我們看到的「人」的事跡合不攏,顯然也應該歸入神話一類。就是看來不神異的那些,見於大批僧傳、燈錄、語錄中的,就都可信嗎?似乎也不好全盤接受。原因是:一、材料的大部分來自傳說,傳說,由甲口到乙口,由乙口到丙口,不能不因記憶、措辭等而變,尤其不能不因個人的想炫奇鬥勝而變。二、即使是親炙弟子所記,因為意在揚善以取信,也就會或多或少走些樣子。所有這些,都會成為如實介紹、合理評價的困難,想克服,就只能以科學常識為尺度,選取看來可信的,拋掉看來不可信的。拋掉意味著,對於信士弟子所信的,我們可以不信,不信,當然是早已站在禪外了。

    說禪,站在禪外,會碰到禪內不會有的困難。以勢力廣而大的淨土宗為例,信士弟子在內,每天念南無阿彌陀佛萬千遍,自己確信必能往生淨土,言為心聲,對別人也這樣說,可以信不信由你。地位變到在外就不成,不要說向別人介紹,就是自己捉摸,也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真有所謂淨土嗎?如果有,在哪裡?只是唸唸叨叨就能到那裡嗎?顯然,這樣一追根問柢就麻煩了。

    說禪也是這樣,或者更甚,因為淨土是個理想世界,其形質,還可以引《佛說阿彌陀經》之類典籍,描繪個大概;禪就不然,由外界收縮到內心,自性清淨,即心是佛,距離近了,形質卻更模糊了,怎麼說明?這在禪內,過去一貫是乞援於名相(即教內的專用術語),像是並無隔礙。以最難捉摸的一種事物(姑且稱之為事物),即參禪的所求,或頓悟的所得為例,用舊的名相就沒有什麼困難,說那是真如,實相,佛性,涅槃,菩提,自性,以至彼岸,淨土,等等,都可以。地位換在禪外就不能僅僅這樣,因為人家要問,——連自己也要問,所有這些,是什麼形?什麼質?能不能指給我看看?既然有,而且是實相,應該能夠指給想看的人看看。可是,這偏偏不同於現代化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可以用大鏡子和小鏡子,或符號數字的方程式,讓人看到或悟到。想說,可是拿不出實物來,所以難。

    以上是說所求,比喻是目的地,想指明,不容易。同樣難的還有通往目的地的路,即古德用機鋒引導,學人有省,以至靈光一閃就頓悟「師姑元是女人作」,如果這都像記錄的那樣貨真價實,其內容和作用究竟是怎麼回事?在內,實有所感,即使是無能名焉,卻可以算做知其妙。在外就只能憑猜想,可能猜對了,也可能猜錯了,總之還是難。

    此外,還有一類難,數量更大,是記錄的禪的言行,由常人看,常常是頗費解的。費解,在內可以如對拈花而微笑,或以機鋒對機鋒,裝做能解,混過去。在外就不成,因為需要用常語講清楚,這是見難而無法逃避。只舉一樁公案為例。《五燈會元》卷六「亡名道婆」條:

    昔有婆子供養一庵主,經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飯給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麼時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女子舉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養個俗漢!」遂遣出,燒卻庵。

    按照書的體例以及記錄的口氣,這裡以禪理為標準,論高下是婆子高而庵主下,論是非是婆子是而庵主非。為什麼?可惜道婆只論斷而沒有說明理由。我們想補理由,不容易,因為不能躲開「女子抱定」。不得已,或者可以乞援於《六祖壇經》,庵主是「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所以錯了。或者更深地追求,道婆是「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所以對了。這說來像是頭頭是道,但「道」,要不只能說,而且能行。如何行?那就不可免,要「不斷百思想」,要保留「煩惱」。

    這據我們常人的理解,也許是無妨「動心」嗎?可是,真要是這樣,影響就大了,積極的,修不淨觀,消極的,持五大戒,就都完了。還會影響到世俗,如蘇東坡的和尚朋友參寥寫詩贈官奴馬盼盼,其中的名句「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也就不能成為美談了。在禪宗的歷史中,道婆燒庵是有名的公案,究竟是表明什麼禪理?——當然,如果只是玩玩機鋒,我們也可以為庵主想想辦法,如也乞援於祖師,說「仁者心動」,或利用流行的成句,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之類,也許就可以不被趕出去吧?這裡的重要問題不是被趕不被趕,是被女子抱定的時候,依照禪理,究竟應該如何反應(語言的,心境的,身體的)。很難辦。所以也就很難講清楚。

    難,但既然還要說,就只好勉為其難。辦法是明知路難通,卻捏著頭皮駕車闖。闖,求通,要有個指引的力量。這力量,我的想法,或說我選用的,是科學常識。用現在習用的話說,這是路線問題:對了會有所得,錯了就全盤錯。錯,可以分為輕重兩種。先說一種輕的。禪,由參到悟,心有所住,心有所移,都離不開心理狀態。心理狀態是「只能自知」的事,何況我們是現代人,上溯到李唐,說馬祖如何如何,趙州如何如何,燒木佛而取暖如何如何,見桃花而頓悟如何如何,隔霧看花,甚至癡人說夢,究竟能夠取得幾分可信?這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說就難免以主觀代客觀。

    錯還有一種重的,是禪,也許根本就不能用科學常識來解釋。推想歷代的禪師們會這樣看,他們沒有明說,可以不提。明說的有日本的禪學名人鈴木大拙(已故)。他著書立說,宣揚禪是反科學的,不能用科學方法來把捉。他說了不少常人聽來會震驚的話,如他甘願接受奇跡,相信禪師一笑能震撼乾坤;禪是趨近法,悟就能進入物體本身;自我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並能從零移向無限,從無限移向零;方是圓,圓是方,等等。這是說,禪是神秘的,超常識的,正如禪師們所常說,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而還要說,並想強把它納入科學知識的系統,結果當然是大錯。

    對於這樣的疑慮,我必須想方設法破除,否則就只能扔下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疑難,已有莊子代答,「我知之濠上也」,可以不再說。科學常識行不通云云,至少是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同意。事實勝於雄辯。據說趙州和尚活了一百多歲,鈴木大拙也高壽,活了九十多歲,這或者可以說都是禪的所賜,但終於還是死了,這是禪和自然規律較量,仍是自然規律佔了上風。在我們覺知的這個世界或宇宙的範圍之內,容許有神秘嗎?這個問題很複雜。「有」可以指已有,我同意愛因斯坦的想法:這個世界有嚴格的規律,至於為什麼會有規律,總是個謎。「有」還可以指將有,將來會不會出現科學不能解釋(即跳出規律)的神秘?在我們還沒有徹底瞭解這個宇宙之前,說不可能怎樣怎樣是只能以信仰為根據的武斷。

    這樣,是至上有神秘(意思是還不知其來由),將來還可能出現神秘。但對於我們,重要的是「現實」這一段,人類的知識表明,其中確有還「未能」瞭解清楚的,卻沒有由推理可知「不可能」瞭解清楚的。換個說法,我們所覺知、所推知的諸多事物,都在因果關係的大網中,因而不可能有因果關係大網之外的神秘。這樣,在因果關係的大網之內,就應該是,沒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學常識來解釋的。這個原則當然也適用於禪,因為和吃飯、睡眠、讀書、看戲等一樣,參禪也是人類的一種活動,甚至連所求都可以說是大同,即心安理得、少苦惱而已。就是本於這樣的觀點,說禪,我站在禪外,以科學常識為依據,解釋、衡量看似難解的種種。在有些人的眼裡,這也許像是把小玉、雙成說成黃毛丫頭,但為了化迷離恍惚為可見可知,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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