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31章 自由與容忍
    這是學術空氣籠罩下的應有之義,因為我認為很重要,而後來成為稀有,所以想提出來加重說說。自由,意義很廣泛,相關的問題也就很多,我在拙作《順生論》裡曾經辨析。那裡所說偏於政治自由。比如還有意志自由,是道德哲學裡應該討論的。本篇所謂自由,容忍,同是學術範圍內的。這是一種精神或心理狀態,具體可分為對己和對人兩個方面:對己,一切自己想到的事物的有關真假、對錯、是非、好壞的評斷,拋開任何性質的權威,只信任自己的理性;對人,別人憑自己理性認為可信而不同於自己的,尊重,即承認同樣有他或她的自由。心理狀態,也是一種唯心論嗎?影響卻很不小,比如其大者,所得的知見就容易近真;其小者,即便人有權大權小之別,也不會出現權大者強制權小者遵命講說違心之論的現象,或懲治講說不違心之論的現象。

    這是北京大學的紅樓精神。精神,無形,只好拉一些有形的,或說是軼事吧,來顯示。軼事,近於雞毛蒜皮,只是因為用新時代的眼光看,也成為廣陵散,所以不避瑣屑,說說,以期不及見嵇叔夜的人也能聽聽。

    一件,牽涉校長蔡元培先生,所以先說。蔡先生也曾接近西學,並在美學和倫理學方面有所述作,可是不知怎麼一來,竟也患了相信自己幻想的病,繼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之後,寫了一本《石頭記索隱》。索隱,是以為小說中的人和事都有所影射,以人為例,在王夢阮的索隱中,林黛玉影射董小宛,已經夠離奇了,到蔡先生則進一步做了變性手術,成為朱彝尊。其後胡適先生任北京大學教授,在蔡先生治下,用由西方學來的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寫了《紅樓夢考證》,說索隱派的辦法是牽強附會,其實據多種史料,可知所寫為作者家中事。對此,蔡先生至少沒有口服,怎麼辦呢?新風是發動屬下各色人等批判,使之倒且臭,不敢還言。北大的紅樓精神不是如此,即如蔡先生,是承認胡先生有發表並堅持己見的自由,自己不同意,容忍,所以只是在《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裡表示一下自己的與胡先生商榷的意見。而且不只此也,其時胡先生為了更加證實他的自傳說,正在加緊搜求敦誠的《四松堂集》。後來天假良緣,居然買到這部書的寫本。其後他又見到刻本,情況是這樣:

    我在4月19日得著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兩天,蔡孑民(蔡先生字孑民)先生又送來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簃詩社裡借來的。……這可以證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貴了。蔡先生對於此書的熱心,是我很感謝的。(跋《紅樓夢考證》)

    對於學術方面的異己,是幫助,是感謝,且不管這樣能不能更容易地辨清是非,單就人際關係說,雍容揖讓,也總是可懷念的吧。

    又一件,也與胡適先生有關。其時他用西法治中國哲學史,在北京大學開這門課,並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只成上卷)。對於古人和古書,他從傳統,把「老子」或《老子》放在前面。從舊說是信,而以《古史辨》為旗手的考古風是推重疑。疑老子以及其書的年代,主要是錢穆先生,他既有大部頭著作《先秦諸子系年》,又發表零篇文章(曾集為《老子辨》),論證老子,其人其書,都是戰國時期的。對此,胡先生沒有「盡棄其所學而學」,於是就不免於爭論。錢先生是以為,自己的主張已成定案,胡先生應該舉白旗,表示投誠。胡先生則認為,錢先生的論斷,證據還不充分,甚至論證方法還有問題。各不相讓,據說有一次,爭論竟發展到在教授會(上課前的休息室)上鬥口。錢先生說,老子的年代晚,已無疑義,胡先生你還是把舊說放棄了吧。胡先生答,我覺得證據還不夠,如果證據充分,我就連我的老子(父也)也不要了。聽者都為之破顏。爭論,能維持開口笑,在北大紅樓是家常便飯。

    又一件,擴大到教師和學生間的。是某同學告訴我,一次,開有關佛學的討論會,有幾十人參加,其中有胡適先生和哲學系同學韓鏡清(同我很熟)。胡先生發言,講得不少,估計又是他一貫的用歷史眼光看吧,韓鏡清認為不對,站起來說:「胡先生,你不要說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與會的都一愣,因為這是違反自由與容忍精神的。胡先生不愧為胡先生,停一下,接著平平靜靜地說:「我自知對於佛學造詣很淺,所說不免多誤,但是,能不能讓我說完了?」與會的都說,當然要說完了,於是胡先生接著說下去。這件事,我沒問過韓鏡清,因為我推想,他這一時的無名之火,與長遠的北大紅樓精神對照,是很快就會悔悟的。

    又一件,也是教師與學生間的。這次是親見,不是耳聞。是上俞平伯先生的古詩課,聽課的不少。他講「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說知就是不知,所以風吹而無阻擋,天冷而水不結冰,一個同學站起來說:「俞先生,你這樣講有根據嗎?」俞先生仍然平靜,說「有」,接著在黑板上寫,古書上一處,兩處,三處,記得寫到六處,都是什麼作不什麼講,所謂反訓,那位同學又站起來說:「俞先生,你不要再寫了,我信啦。」心裡有所疑就說是自由,聽者不以為忤是容忍,在北大,這是司空見慣的。

    順著講的自由說下去。有所見,甚至成一家之言,如錢穆先生把《楚辭》上的地名都移到江北,在課堂上可以任意發揮,不新奇,新奇的是有些胡思亂想,甚至發展成為胡說八道,在紅樓中也可以獲得容忍的待遇。這方面的典型人物是國文系的教授林公鐸(名損)。他古書念得不少,長於記誦,也許天性就有些近於禰衡,二十出頭就來北大任教授更助長他的狂氣。恕我也狂一次,是據我看,他是食古並未大化。他著作不多,我只見過一本《政理古微》,像是集些傳統概念兜圈子。可是他自視甚高,喜歡發怪論,還好罵人。先說罵人,因為是親見。他上課之前常是喝葡萄酒半瓶,臉紅紅的。單說有一次,是唐詩課吧,又是臉紅紅的,走上講台之後,忽然想到白話和新式標點,氣不從一處來,說提倡這個,就是因為自己不通古文,意思是,如果通,就用不著白話,用不著斷句。

    越說火氣越大,最後集中到新式標點,說一次看什麼文件,裡面有他的名字,左旁竟打一個槓子,「這成什麼話!」再往下看,有胡適,左旁也有一個槓子,「我的氣才消一些」。聽到此,學生都大笑。林先生像是很得意,就這樣,一堂課已經過去一半。當然,學生中不乏新派,可是,一半由於聽聽好玩,或主要還是由於慣於容忍,所以竟沒有人駁他。還有更容更忍的情況。是聽通縣師範同學兼北大國文系同學(比我早一年)田春霖說,他上林先生唐詩課,聽講杜甫《贈衛八處士》,說:「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是慢待,「這是用黃粱米飯、炒韭菜招待杜甫,所以杜甫生氣了,說『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意思是此後你幹你的,我干我的。」我想,如果田春霖同學沒有聽錯,這是林先生學阮籍、劉伶之流,故意說怪話,且不管他;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同學都具有容忍精神,所以能見怪不怪。

    關於上課的自由與容忍,還有可以說說的。一種是,受課的人數(指註冊科註冊的)沒有限制,如一年級普修,可以多到二百多人;選修課,學科重要且普通,講授者有大名,選者可以多到幾十人,學科蹩腳,選者也會少到一兩個人,學校是只要有人選,不管人數多少,就開課。開課,不管必修還是選修,學生還有兩種自由,一是點名簿上有名卻不去聽,二是點名簿上無名卻去聽。聽點名簿上有名的課,經過學期考試,及格,可以得兩學分;學分夠數,才能取得畢業資格。可是考試,間或也容許自由和容忍插入。也說說還記得的一些情況。一種,如黨義和軍訓,是只要參加就及格。學生心目中所謂正式的課,也有只要參加考試就及格的。那是錢玄同先生的音韻課,記得上學期終了,我去課堂參加學期考試,響過鐘,錢先生走上講台,把一疊考卷放在講桌上。

    學生自己去拿自己那份考卷,四道題夾在考卷裡。錢先生則一坐下就打開自己的皮包,拿出文稿之類,在看,在寫,永遠不往下面看。我打開考卷,看考題,旁邊一個同學小聲說:「馬馬虎虎答三道就成了,錢先生向來不看考卷。」後來證實,考卷收齊,錢先生果然就直奔註冊科,扔下考卷就回家了。適應這種特殊情況,學校刻一個木戳,文曰「及格」,註冊科收到未評分的考卷,只要卷面有名,就加蓋及格,計入學分。錢先生這樣做,顯然是認為,學識方面造詣的高低,並不能由考卷上反映出來。這樣的看法,據我所知,學生中也有不少人有。也就因為有這樣的看法,規定有考試,教師、學生,都常常以逢場作戲的態度來應付。比如還記得,一次考大一普修英語,我不願意去,就托陳世驤同學代辦,他入考場,拿並答兩份考卷,教師鍾作猷先生未必不知道,只是因為有紅樓的自由、容忍精神籠罩著,他就視而不見了。

    最後,還要說說也許只見於北大的更大的自由與容忍的現象,是對校外人的門戶開放,即非本校師生也可以隨意走入某教室去聽課。據我所知,對於非校內人,不掏學費入教室聽課,學校並沒有容許或不容許的規定,事實是容許,這只能是在北大,學術自由的風太硬,本位主義的小家子氣就不能有存身之地了。若然,這種現象,也許在民初就司空見慣了吧?且說我入學的那幾年,自己親見,以劉半農先生的古聲律學為例,每次上課有十幾個人聽,到學期考試才知道,選這門課的只我一個人。還有更離奇的,是抗戰勝利以後,學校由昆明回來,梁思成先生開中國建築史課,曹君家琪約我去聽最後一次的雜建築,記得用幻燈介紹,有橋、塔、花園等。講完,梁先生徵求如何考的意見,沒有人答話。最後弄明白,原來堂下坐的二十幾個人都是旁聽的。學校開課,如此容忍,也許太過了吧?至於我的私心所願,是母校永遠這樣大大方方的才好。可惜時移則事異,過去的就永遠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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