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29章 信  仰
    「生」是被限定的一種情況,正如彗星之繞日運行,也是被限定的一種情況。這限定之下或之中,自然還會有多種限定,只說一些犖犖大者。偏於身的是飲食男女,抗,大難,除非有大力,連生(包括求活得好)也不要了。偏於心的是要知、要信,表面看不像飲食男女那樣質實,骨子裡卻更為有力,因為有邏輯或康德的所謂理性為靠山。關於知,《莊子·秋水》篇末尾「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的辯論可為明證,是莊子駁惠子的「子固非魚矣,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說:「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這說得更簡單明快些是,不知也只能來於有所知。關於信,可以舉古希臘的懷疑學派為證,老師落水,大弟子不救,得到老師的賞識,因為對於救好還是不救好,他懷疑。可是,如果我們進一步問:「對於懷疑主義,你是否也懷疑?」也懷疑,顯然問題就太大了。這表示,我們生在世間,不能不有所信。信是怎麼回事?應該信什麼?問題顯然不簡單,以下擇要談談。

    依習慣用法,「信」和「信仰」有別,信義寬,信仰義窄;所有信仰都是信,有些信不能稱為信仰。所信可以是零星的,微小的,如信窗外的一株樹是柳樹,樹上落的鳥是麻雀。這習慣稱為知,由堅信不疑方面看也是信。所信還可以是不微小的,如信珠穆朗瑪峰最高,哈雷彗星76年後還會再來。這也是知,也就可以稱為信。信仰的所信,大多指具有玄理意味的,如信有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有佛、菩薩,月下老人有能力使有情人成為眷屬,等等。專由這類事例看,信仰的所信是超現實的,或說是無征而信,或乾脆說是迷信,信窗外的樹是柳樹不是迷信,界限分明。其實問題並不這樣簡單,比如相信還有明天,相信活比死好,我們能夠找到可信服的證據嗎?如果真去找,追根問柢,最後可能就發現,這類事之所以像是確定不移,就因為絕大多數人信它,從未想到過還需要證據。但為了省事,我們無妨就以人的主觀為依據,說這類無征而信的是知的信,不是不知的信;不知的信,如上帝、佛祖之類,才是信仰。

    話還沒有說清楚,或者說,裡面還藏著問題,所以不清楚。什麼問題呢?一個問題是由「知」來的,比如上帝,說不知,神父、牧師一流人就不會同意;佛祖,說不知,身出家心也出家的僧尼就不會同意。另一個問題是由超現實來。這有時會失之太寬,如到卦攤找什麼鐵嘴算命,也就不能不算信仰。有時又會失之過嚴,如孔孟之信仁和中庸,邊沁之信功利主義(其實不如譯眾樂主義),也就不能稱為信仰。不得已,只好從另一面下手,說人,為了生活能夠有絕對保障,究極意義,常常不得不設想一種超越的力量(具體的神靈或抽像的道理),以作為寄托心靈的靠山,對於這個靠山的依賴和崇拜,是信仰。這樣說,信仰的對象就具有這樣一些性質:它是唯一的,至上的,也就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與它相比;它是超越的,也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來證實它,支持它;它有大力,所以絕對可靠,能使人心安理得;它存於人的內心,所以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形質,或說公信公的,婆信婆的。

    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虛無縹緲的?總的說是無可奈何而不甘心無可奈何,只好畫餅充飢。人生,為天命所制,微弱,有限,也就可憐。可是心比天高,願意,或並自信,有智慧,有能力,雖然知也無涯,形體不能永存,卻幻想能明察一切,生有偉大價值,並非與草木同腐。不幸這願意或自信,不能在現實中找到對證或保證,怎麼辦?有退守或進取兩條路。退守是不求,即知道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有膽量面對現實,破罐子破摔。古代道家如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列子說「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可以算做這一路。這破罐子破摔的態度,看似容易而實難,因為事實是正在活著,又要把活著看做無所謂。也就因此,幾乎所有的人都走進取一條路,找理由,找靠山,在現實中失敗,就到現實的背後,勉強(從設想中)找到,不能在理性方面取得證明,就不要證明,以求能夠心滿意足。這心滿意足還可以分析,主要是三種心態,一種是全知,另一種是永存,還有一種是一切活動的有意義。先說知。活,尤其活得順遂,要靠知,所以也可以說是天性,人沒有不樂於求知的。

    知有近的,如雞蛋可吃;有遠的,如銀河系外還有天體。莊子已經慨歎「知也無涯」,我們現代就更甚,是所知漸多,越苦於有些大事我們還不能知。比如我們生於其中的這個大環境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有生,生究竟有沒有價值,等等,是直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不知為不知」,是孔子的看法,或說理想,至於一般人,就難於這樣知足,因為活了一輩子,連有關活的一些大事也不明白,終歸是難忍的憾事。又是不得已,只好乞援於設想,比如是上帝願意這樣,然後是堅信,也就可以心平氣和了。再說永存。人,有生,於是樂生,貴生。不幸是有生必有死,這是天大的憾事,如何對待?莊子是任其自然,所以老伴死了,該唱就「鼓盆而歌」。西漢楊王孫也可以算做這一路,是裸葬以求速朽。至於一般人就很難這樣看得開。這也難怪,書獃子幾本破書被焚,佳人的釵釧被搶,還心疼得要命,何況生命?所以要想法補救。一種補救辦法是上天代想的,是傳種,生孩子,容貌、性格像自己,自己百年之後,還有個「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似乎可以安心了。但那終歸是間接的,總不如自己能夠長生不老。道教,葛洪之流煉丹就是求這個。

    可惜是葛洪,直到白雲觀的道爺們,都沒有能夠長生不老。所以又不能不向天命或自然讓步,到關鍵時候,只好狠心,捨去形體,想個別的辦法,以求永存。這辦法,有小退讓和大退讓兩種:小是形亡神存,大是形亡名存。神,或說靈魂,存於何處呢?天主教、基督教是升天,坐在上帝旁邊。佛教(尤其淨土宗)是到極樂世界去享受,因為據《阿彌陀經》所說,那裡遍地是鮮花和珠寶。其下還有俗人的,《聊齋誌異》一類書可為代表,是與陽間對稱,還有陰間,那裡雖然有閻羅和小鬼,不好對付,但也有酒鋪,可以買酒喝,還有不少佳麗,可以依舊風流。再說大退讓,是用各種不朽的辦法以求名存,前面已經專題討論過,不再贅述。最後說第三種心態,一切活動都不是枉然,而是有意義,或說有價值。這不像求永存那樣清楚,或竟是在無意識中暗暗閃爍。但也未嘗不可以推而知之。活動各式各樣。可以分為大小,如殉國是大,訪友是小。還可以分為忙閒,如修橋補路是忙,作詩唱曲是閒。不管忙閒,就活動者的心情說,可以重,是以為應該如此,可以輕,是覺得有滋有味,這應該,這滋味,不能沒有來由,這來由也是信仰,縱使本人未必覺得。

    以上的分析也可以用家常話總而言之,是,所以要信仰,是圖精神有個著落,生活有個奔頭。但人,性格不同,經歷(其中更重要的是學歷)不同,信仰自然也就不會盡同。具體信什麼,千頭萬緒,不好說。這裡只想依所信的性質的不同,概括為三種。其一,所信不明確,像是沒有什麼信仰;或者說,聽到什麼就接受一點點,頭腦中成為五方雜處。古往今來,我國的平民大多走這一條路,鄉村的有些寺廟可以說明這種情況,是既供養孔孟,又供養太上老君和觀世音菩薩。這算不算沒有信仰?站在教徒的立場,也可以說是沒有信仰。我的看法不是這樣,因為沒有信仰有兩種情況,都是很難做到的。一種是《詩經》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是老子設想的「虛其心,實其腹」一路,虛其心,其造詣也許就不只是少思寡慾,而是無知無慾,又談何容易。另一種是由廣泛而深遠的思辨而來的不信,這是因為追尋所以然而終於不能明其所以然,就不能不暫安於懷疑,也是談何容易。

    所以,對於這種頭腦中模模糊糊的情況,我們與其說是沒有信仰,不如說是同樣有信仰,只是不夠明確。最明確的是其二,宗教。不管是信上帝,還是信佛、菩薩,都是信的對象明確(不是可見、可聞、可觸,而是誠則靈),並且有組織、禮儀等加固,因而也就像是有靈驗。人生不能不有所求,於是,根據能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原則,既然靈驗了,它就有了大用。其三是傳統的所謂「道」,「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這道是慣于思辨的讀書人的理想的什麼,可以偏於知,如說「天命之謂性」,也可以偏於行,如說「畏天命」。讀書人敬鬼神而遠之,有所思,有所行,又希望能夠心安理得,所以不能不乞援於道,或說樹立自己的道。道是對天對人的認識的理論系統,有了這個系統,求知就有了答案,行就有了依據。自然,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因而不同的人也就有不同的道。但也可以大別為兩類。一類可以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為代表,是以天理定人為,儒家,尤其宋儒程、朱,都是走這一條路。另一類是不問天,只管人,如英國小穆勒之信邊沁主義,以及無數人的信這個主義、那個主義,以為一旦照方吃藥,娑婆世界就可以變為天堂,都走的是這一條路。

    信仰有好壞問題,評斷,似乎仍不得不以人文主義為標準。比如信上帝,並信上帝是全善的,因而對己,由於相信得上帝的庇護而心安,對人,由於相信上帝樂善而時時以仁愛之心應世,我們總當說是好的。反之,因信上帝而以為唯我獨正確,並進而發了狂,於是對於異己,為了拯救靈魂,不惜用火燒死,我們就很難隨著喊好了。可以不可以兼評論對錯?如果對錯是指有沒有事實為證,那就不好下口,因為信仰都是來於希望和設想,求在事實方面取得證明,那就近於故意為難了。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信仰,雖然難於取得事實為證,卻有大用。有用,正如我們對於諸多日用之物,當然以有它為好。可惜是有它並不容易。記得英國的培根曾說,偉大的哲學,應該始於懷疑,終於信仰。始於懷疑,這是由理性入手,能夠終於信仰嗎?我的想法,有難能和可能兩種可能。難能,是理性一以貫之,就是思辨的任何階段,都要求有事實為證,或合於推理規律。比如信仰上帝,就會問,這至高的在哪裡?如果如《創世記》所說,一切都是他所造,他是誰所造?依理性,這類問題可以問,可是問的結果,獲得信就大難。另一條可能的路是分而治之,比如說,上講堂,用理性思辨,上教堂就暫時躲開理性,只用崇敬之情對待上帝。這種不一以貫之的辦法,用理性的眼看,像是不怎麼理直氣壯;但人終歸不是純理造成的,所以很多明達之士,也還是樂得走這條路。

    用實利主義的眼看,始於懷疑,以理性為引導往前走,未能終於信仰的人是苦的,因為得不到心的最後寄托。這從另一面說就是,人應該有個信仰。信什麼好呢?具體的難說。可以概括說,是最好離理性不過於遠而又合於德的原則。理性與迷信是相反的,所以離理性不很遠,就要迷信氣輕一些。舉實例說,信天,或說大自然,或說造物,或說上帝,就會比信二郎神好一些。如果仍嫌上帝之類離理性過遠,那就無妨傚法禪宗的精神,呵佛罵祖而反求諸本心,就是說,不靠神而靠道。

    卑之無甚高論,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的道也可以勉強算吧?至於德,前面多次說過,其實質不過是利生,包括己身之外的生,所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就不能算,更不要說落井下石了。最後總的說說,信仰方面的大難題是難得與理性協調,而偏偏這兩者我們都難割難捨。就某個人說,有的信仰佔了上風,如有些老太太,虔誠地念南無阿彌陀佛而不問是否真有極樂世界,應該說是因信仰而得了福報。其反面,理性佔了上風,比如由上帝處興盡而返,想寄身於道,偏偏這時候,理性又來搗亂,問,這樣的道,有價值,根據是什麼?顯然找不到最深的根,於是像是穩固的信仰又動搖了。動搖的結果,如果放大,就必致成為生的茫然。古語有「察見淵魚者不祥」的說法,我想,在有關信仰的問題方面,情況正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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