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6章 月是異邦明 (2)
    專說這位包公,舞台形象必是小民想望的,黑臉,表示鐵面元私;能力大得不得了,所以探陰山,威風擴張到陽世以外。最-讓小民感興趣的是只管公道而不管勢力,所以如陳士美,與公主(相當於今日之高幹子弟)結婚,也竟死在側刀之下,為小民群裡的秦香蓮報了仇,雪了恨。真的包拯是否有膽量這樣幹,我們可以不管,姑且假定襲盛戎表演的就是真的,就是說,世間真有這樣的好官,我們應該怎樣看?一言難盡,只好多說幾句。以一思、再思、三思為序。一思,我們應該與小民同道,說包公是大好人,值得欽敬,所行之事值得感激。再思、呢,問題就複雜了,只說一些牽牽大者。其一,宮是更大的官(包括最高的那位帝王)委派的,他好,也不能不具有兩面性,即一隻眼肯往下看,另一隻眼不能不往上看,而眼往上一掃,愛民的思想和措施,還能保持多少,也就大成問題了。

    其二,要請數學家幫忙算算,包公式的官,贓官沈不清式的官,在所有的宮中,究竟各佔百分之多少?總不會包公佔絕大多數吧?那麼就來了其三,依概率論,比如父母官是包公的機會只是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小民的處境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其四,靠官,官有權,他可以給你麵包加果醬,也可以給你棍棒,除了聽天由命以外,你有什麼辦法可以保證,他給你的必是麵包加果醬,而不是棍棒?其五,這種歌頌包公式的好官,自然是因為苦難過多過深,渴望解倒懸的心情過於迫切,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這樣說,我們就應該看到,比如陳士美被側之後,人心大快的背後還藏著東西,是小民的長時期的普遍的深重苦難和元告,或說得形象些,淚水。還可以三思,是盼好官,歌頌好官,正如上面所指出,追問本質,是乞憐,表現的形式是磕頭。我們現在標榜民主,乞憐與民主是背道而馳的。又,歌頌包公,不管包公如何秉公愛民,究竟還是官治。官治與法治也是背道而馳的。還可以想得再深些,如果民真能主,真依法而治,官好不好就關係不大,因為不管你心地如何,總不能不依法辦事,否則民有力量讓你下台,法有力量讓你走進牢房。所以再推而論之,頌揚好官就正好表示,民未能主,法未能治。

    話像是扯遠了,還是轉回來,說小民為了幸福和安全,寄希望於好官。這條路也難通,怎麼辦?只要還活著,希望是萬難割捨的,只好另找寄托之地。古聖有云「人心惟危」,那就向和尚學習。近的此岸不成,乾脆遠走高飛,寄希望於神異的彼岸。就是說,靠人不成,只好求鬼神幫忙,主持公道,為有冤者報仇雪恨,前如《太平廣記》,後如《聊齋誌異》一類書,記因果報應的故事,真是太多了,都是這種希望的反映。這種形式的報仇雪恨,主角有強者,如李慧娘,是成為鬼後自己動手報。絕大多數是弱者,靠神鬼代為動手,如關公一揮青龍僵月刀,壞蛋人頭落地之類就是。

    雷劈也應該算作這一類,因為劈死某人是由神決定的。關公揮刀,雷劈,都是現世報,痛快,解恨。可惜不常見,即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比如判竇娥死刑的那個壞官,雖然六月降雪,卻沒有說他受凍而死。有遺憾總是不快意的事,於是退一步,放棄親見而滿足於耳聞,甚至推想,是閻王老爺鐵面無私,判官有善惡清楚的賬,欺人太甚的壞蛋躲過生前,躲不過死後,必上刀山或下油鍋,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也。這想得不壞,可惜的是,許多壓搾小民的人還是腰纏萬貫,到林下享清福去了,關公和雷公並沒有管。至於死後,更加可惜,報應云云只是傳說或推想,誰也沒見過。

    到此,天道,仁政,好官,鬼神,一切己身以外的善心善力,作為小民幸福和安全的保障,就都成為畫餅。剩下的真餅只是苦難,因為力或權不均等,自己總處於少的那一方,就難得擺脫這種困境。但還想活,怎麼辦呢?只好再退,用祖傳的最後一個法寶,忍加認命。不問青紅皂白,上堂重責四十大板,回家自己養傷,是忍。忍是心中有怨氣而口不說,自然就更不會見諸行。但怨氣終歸是怨氣,有違古聖賢不怨天、不尤人之道,總之就修養的造詣說還得算下乘。上乘是認命,即相信苦難是天命所定,或前生所定,命定,微弱如小民,又能如何呢?這樣一想,也就可以釋然了。這最後一種辦法,表面看,不高明,因為是變有所求(求天道,求仁政,求好官,求鬼神)為無所求;可是用實用主義者的眼看,且不說高明不高明,總是最靠得住,就是說,靠天道、仁政、好官、鬼神之類,都會一場空,忍加認命就不然,而是必生效。也就因此,從有官民之分之日起,小民總是以這妙法為對付苦難的最後的武器,而其中的絕大多數,也就居然能夠活過來。

    忍加認命,是承認有苦難。元論就理論說還是就事實說,苦難總不是可意的。所以要變,或說要現代化,話不離題,即應該想辦法,求小民幸福和安全的沒有保障,成為有保障。這不容易,因為,如土面所敘述,幾千年來,小民想了多種辦法,並沒有生效,至少是不能保證,哪一種辦法必能生效。看來,祖傳的辦法是行不通了,應該改弦更張。這是一種想法。但也只是「一種」想法,因為還有不少人(確數只有天知道)並不這樣想。證據是電視中所見,如《無極之路》,仍在頌揚好官;還有推波助斕的,就我的孤陋寡聞所見.是會寫舊體詩的,寫成組詩,在報刊上助威。恕我重複上面的話,對於現代包公式的好官,我同屬下的小民一樣,認為既值得欽敬,又值得感激。可是問題在於,如果這位好官不來,小民的幸福和安全,保障在哪裡呢?所以,根據上面對於寄希望於好宮的分析,我總認為,歌頌包公,歌頌海瑞,元論就事實說還是就思想說,都是可悲的,因為看前台,是小民的有告,看後台,是小民的無告。

    現代化,不只應該要求不再有無告,也應該要求不再有有告,因為,如果幸福和安全有了可靠的保障,就不會有強凌弱,眾暴寡,也就用不著告。這是個理想,如何實現呢?道理上容易說,也是上面提到,舉國上上下下都首肯的,是變祖傳的乞憐為現代的民主,變祖傳的官治為現代的法治。祖傳青氈,王獻之捨不得,歷代傳為美談,幾千年來的想法和生活體系,變,又談何容易!所以元妨昕昕魯迅先生的勸告,暫且放下經史子集,看點異邦的。我當年盲人騎瞎馬,在書林裡亂闖,也看了些異邦的。專說與小民苦樂有密切關係的治道,有些書的講法就很值得我們炎黃子孫三思。可舉的書不少,其中絕大多數還沒有中譯本,為了簡便易行,只舉近在手頭的兩種。一種是法國孟德斯鳩著《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一九七八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上下兩冊。此書還有清末嚴復譯本,名《法意》,不全)。幾乎稍有文化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講三權分立的開山著作,其主旨是,只有分權才能保障人民的自由。

    孟氏是十八世紀前半的人,書應該算是老掉牙了,但西諺有雲,書不像女人,老了便不成,所以還是值得熱心於歌頌好官的諸公看看。看,是看靠法不靠官,他是怎麼說的。自然未必有取信於一切人的說服力,總可以參考參考吧。再舉一種半老而未掉牙的,是英國羅素在半個世紀前(一九三八年)著的《權力論》,一九九一年商務印書館出版吳友三的中譯本。這本書量不大,主旨很簡單,是一,權力是怎麼回事以及表現的各種形式;二,容易濫用與可怕;三,如何節制。同《論法的精神》一樣,其中所講,我們未必盡信,但總是值得參考。

    值得參考,是因為,其一,他們所講,是我們的經史子集裡不講的,只是為廣見聞吧,也應該看看。其二,在生活與治道的大問題上,我們一貫是寄希望於善心,結果所得是畫餅,而仍想活,並活得如意,就應該看看人家不問善心,在權上打算盤是怎麼講的。其三,人禍的苦難,絕大部分由權來,我們乞援於善心而想不到如何對付權,是空想,人家實際,如果所想對了,井有辦法,就會使畫餅變為真餅,實惠,為什麼不嘗嘗呢?總之,直截了當地說,在這方面,我覺得,外國的月光也還是可以去看看,所以取古人什麼什麼與朋友共之義,希望有些人,於歌頌包公、海瑞之暇,也找這類書看看,當然,更重要的是看後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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