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第45章
    第43章

    【端木】

    婚禮前的那個晚上,按舊俗,新娘是不能跟新郎見面的。我很喜歡這個陳腐的規定,正好避開,去了後現代城。

    曉蘇還在畫上盈盈地面對我,我知道這種時候再想念她只能增添罪惡,剛剛已經惹得荊沙不高興了。但荊沙畢竟是荊沙,她沒有吵,也沒有鬧,還是笑笑地把儀式走完。曉蘇告辭時有些微的狼狽。

    我把曉蘇的畫像取下來,找了張紙包好,以後,我就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想念她了。

    又拉開抽屜,一張張翻著她以前寫的便簽。荊沙之後,這邊成為了曉蘇的博物館。

    這樣多情。真是欠揍。

    我把紙條團攏,合上抽屜。但還是阻止不了腦子熟門熟路叩開記憶。

    曉蘇說你或許不待見我。我其實想說,我一直覺得你很好。

    覺得很好,可是沒有珍惜。時間就陰差陽錯地走了。

    現在我要跟別人結婚了。我必須把這份珍重用在別人身上。

    將來或許會美妙,或許也很糟糕,這一切都取決於我們的耐心與寬容……

    我跟別的得了婚前恐懼症的男人一樣,在黑夜裡患得患失。

    大概是近午夜的樣子,荊沙給我來了電話。

    「你在哪呢?」

    「……好好睡,否則明天會熊貓眼的。」

    「我過來好不好?」

    「媽媽不允許。」

    「沒關係的,捨,這會兒,我很想見你。」

    我不可能讓她奔波過來,說:「等會兒我會悄悄溜回家。等天亮的時候,我再悄悄走。媽媽就不會知道了。」

    荊沙披著薄薄的晨衣在後院的望雨亭等我。聽到我推門的聲響,迅速探過頭來。

    我到她身邊,揶揄,「這麼想我?一個晚上都等不及?」

    「是啊,你魅力大。」她笑著,「坐一會吧。」

    我與她遂坐在亭子裡看月。快到十五,月亮漸漸飽滿,皎潔的光在地面浮動,清淺若水。

    她把腦袋靠在我肩上,怔怔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她用一種惆悵的聲音說:以前跟覺這樣子看過天空。

    「你不會一直把我當哥吧。不過,把我當哥也沒什麼不好。」

    她說:「你們兄弟有相同的地方,比如說,都有激盪的內心,洶湧的情感,可是表現又不一樣,覺表裡如一,你則兩面三刀一點。」

    「喲,還在吃醋哪。原來,叫我回來是要批鬥我。」我用力掐她的腰。她叫一聲,閃身迴避,當然避不開,被我拽在胸前。她更緊地偎靠我,還是怔怔對著天空,眼神很迷茫,「我承認今天看到你和曉蘇手拉手的樣子有點難過。不是吃醋——事實上我很願意看自己吃醋——我是為自己傷感,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脆弱到這種地步……你或許不能理解,我看著你們,就像看著當年我和覺,好像也是這麼悲傷無望。為什麼時過境遷,我要充當當年我所不認同的角色?捨,我承認有相當一段時間我的心態有些失衡,那大概是對愛情這一詞彙的幻滅。

    你少年時代熱烈地愛過我,但是這份愛,過了也就過了,可以不留一點影蹤;鄭簡在開頭也大張旗鼓地追求我,但是因為得不到回應也懈怠了……古典主義的愛情已經不存在了。覺幸好死了,所以這份愛才得到超脫與永生,否則難免不落入時代的泥淖。剛才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不能平靜地帶著我永生的愛走到終點?……當然,這份愛已經概念化了,它只是我生活的支柱,不能給予我現實生活之所需,但我想我仍舊可以一個人孤獨但驕傲地走下去。我為什麼一定要乞求別人的愛?為什麼一定要把枷鎖套在別人身上?」她平靜了下,面對我,「捨,我把你叫出來,其實是想跟你說,你還有機會,你可以重新選擇。我不在乎面子,只要你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她突然停住。夜涼如冰。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處於震駭中,無從思考。明天要結婚了,但新娘對新郎說,請你重新選擇,我給你自由。

    所有人都嚮往自由,但未必所有人都能承受自由。

    先不考慮放開荊沙後我是否一定能贏得曉蘇,就算能,我能自私地看著沙沙姐一個人在異國漂泊,帶著早夭的愛,心老成灰。她說她會平靜,但平靜如果是壓抑的結果,那肯定不會幸福。

    何況我其實已經沒有選擇的機會,當我與曉蘇錯身的那刻,我們已經愈行愈遠。

    「等下——沙沙,你剛才問自己,為什麼一定要求得別人的愛?我想聽你的回答。」

    荊沙握住我圈她的手臂,說:「因為,在與你以及鄭簡交往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溫度。有時候習慣了這個溫度,就很難有勇氣把它撇開。當看到你們都那樣深地愛著曉蘇時,我確實,很失落。請你諒解我。我離開鄭簡、接受你,都是自尊發炎,當時真的很崩潰。現在,跟你相處長了,明知你心裡另有人,還是不敢提分手,害怕自己沒有勇氣過以前的日子。捨,我很抱歉,沒法讓你愛上我。」後面的話她說得有點微弱。

    我頓了下,把她的身體掰向我,「那算是愛我嗎?」

    「……算吧。」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愛上了?」

    「不知道,只知道最近抉擇得艱難。從曉蘇回來,我就在跟自己作思想工作,一直拖到現在。我希望你還有時間——」

    「看著我。」

    她微微仰起頭,我看到她眼角濕了。「沙沙,就讓我們從這一刻開始。學會妥協,學會寬容,學會奉獻,學會愛。」我頭次這麼鄭重地說。

    「好。」她嘴唇囁嚅著。我親吻了她潮濕的眼角。

    不是所有婚姻都是愛情水到渠成的結果。很多歸宿都帶著缺陷,但只要不致命,我們依然能夠經營好它。因為我們有理智有大腦,有道德的約束,有羞恥感的鞭策,也有愛的能力。婚姻未必是殿堂,也不是墳墓。它是一種責任,一種規範,是用來對抗斑斕的人性的。很多國家都把結婚當作一個人成熟的標誌,因為婚姻意味著擔當。明天,我就要把我的部分自由讓渡出來,與荊沙一起完成一次比曉蘇要嚴謹更有效的契約。這一次,不是想撤就能撤得了。

    端木覺,你準備好了嗎?

    【曉蘇】

    這一晚,我難以入眠。綿羊數了幾千隻,佛祖和基督的名號也各自誦念了幾百遍,毫無成效。最後,我只好小心地挪開鄭簡的手臂,拿了煙去衛生間。

    我打開排風扇,在裡邊吞雲吐霧。

    可能是太心不在焉了,竟忘記把門鎖上。所以,當鄭簡推門進來的時候,我連煙都來不及扔。像個犯錯的不良少年一樣,被他抓個正著。

    他顯然是愣了下,從沒見過我這副模樣。但只是片刻,他神色自如地說:出去吧,我陪你抽。

    我說,不,不用。我把煙掐掉了。

    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我把腦袋挨到他胸前,「你別生氣,我只是有點煩躁。」

    他撫我的後背,「我理解。」

    後來我們就沉默。他肯定覺得我還愛著端木,特別難過。

    後來,我們就親吻了。

    不知道是誰先起頭的。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們越吻越凶,好像到了世界末日。

    停下來,他說,曉蘇,我愛你。他眉頭蹙著,神情不似一貫的清朗。

    我想起我們這大半年的相處,聚少離多,大半是他在湊我,從無怨言,可我還在為一個即將成為別人老公的男人煩惱,實在感到慚愧。

    我挨著他的胸,輕聲說,你不喜歡我就戒了,以後,再不抽煙,也不再想他。

    他點點頭。

    我又說,過了明天,我跟你回上海。就是明天會比較難熬。如果我失態,請你諒解我。

    他說,傻瓜,我對你有信心。

    「你真好。」我喃喃道。我們抬頭對視,目光竟都有些微涼。

    重新回到臥室,他並沒有倒頭睡去,而是將我拉進懷裡,問我一些閒話。我知道他其實很累,為了趕端木與荊沙的婚禮,他坐夜航趕過來,落地已經近1點了。明天參加完婚禮,他還要連夜回上海。他並不熱衷於參加婚禮,這樣趕,只是為了我。

    我的心漸漸暖和起來。

    「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我輕咬他的下頜,「我想了。我好羨慕他們。」

    「嗯,我會讓他們羨慕我們的。」

    他抱著我,輕輕地晃著,我就像在母親的搖籃裡,終於安定下來。

    端木與荊沙的婚禮很隆重,很圓滿。

    唯一的插曲,是司儀問新郎,「是否願意娶荊沙女士為妻,照顧她一生一世」時,新郎有短暫的沉默。這個時候,看台下有個小男孩自告奮勇代他回答:我願意!

    眾人皆笑,在笑聲後,端木沉著地說:我願意。

    我願意——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裡,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願意——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只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什麼都願意,什麼都願意為你……

    我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傷懷,眼睛濕了。在迷霧中,往昔一幕幕朝我奔來:

    我和端木在琴鍵上自由起舞;端木半夜敲響我的房門向我乞討吃的;我們第一次做愛,他看上去很害羞;他跟我簽半年同居協議,我們吼來吼去,但未必是不同意;我們在俱樂部看電影吃冰淇淋;在人潮聚散中緊握住彼此的手;他在高潮中叫我的名字:曉蘇,曉蘇……

    但我們始終沒有說愛。

    認真的,嚴謹的,如同某場宗教儀式一樣,說,我愛你!親愛的。

    所以,我們不配有這樣莊嚴的儀式,不配有這麼多真誠的祝福。我們只能在城市明滅的燈火下,默契地選擇雙放手,兩相忘。

    我眼淚蹦出來了,嘴角的笑容卻越來越大。新郎與新娘轉過身,錯身的片刻,新郎注意到我了,他的目光短暫地停在我洶湧的臉上,我能感覺到他的撫慰與觸摸。小心的,卑微的,我終於失去了他。我知道我很失態,但請允許我在這一刻將眼淚盡情地流,因為這之後,我必須告別生命中最難忘的愛戀,然後帶著珍惜的心情向前看……

    沒等宴席結束我就想離開。鄭簡憂慮地瞅瞅我,說,你去跟端木說一聲吧。

    「一定要我去嗎。」

    「一定要。跟他隨便說一聲,然後明天就屬於你自己了。」

    【端木】

    在說「我願意」之前,我的目光悄悄地劃過曉蘇,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讓我瞬間失神。

    在那個孩子喊,「我願意」時,我甚至想,如果我不說,會怎麼樣呢?

    荊沙會難過,母親會丟面子,報刊娛樂版面又有花邊可抹。然而我走到這一步,並不是被別人推動,而是自己心甘情願。我要為自己的選擇與曾經犯下的錯誤負責,於是我說,「我願意。」

    轉過身,我看到曉蘇淚流滿面。我親愛的曉蘇,請允許我最後一次叫你,我跟你一樣痛,但是我們沒有辦法。

    在我們彼此失落的時刻,我知道我們彼此相愛,愛得像個孩子,充滿了傷害,充滿了賭氣與報復。

    看著你就像看到我自己,我們如此相像,就是一面鏡子的兩端。我熟知你的神情,但觸手冰涼,因為跨越需要粉身碎骨的勇氣。曉蘇,此刻,水晶燈的光芒落在你小小的失魂的臉上,請你相信,我會將這一刻永生珍藏。曉蘇,我親愛的曉蘇,我們疼痛過,但是也相愛過。人生一直在錯失,至少在這一刻,我們懂得珍惜的重要。你會幸福的。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有一天,你總會明白。

    我看到曉蘇從人群裡遠遠過來了,我知道她有話要對我說。我找了個借口,故意走出廳。

    「端木。」她出來了,叫住我。

    我指了指樓道,她默默地跟過來。

    樓道口非常昏暗,好像有無數煙塵在飛。但實際上可能只是我們眼睛虛幻。

    曉蘇站在我身後,已經把便裝換好了,她要走了,我知道。然後,我們什麼都不是,天涯海角,各自飄。

    「你今天很帥。」她說。

    我知道我只要客套地說,你也很漂亮,她就會順理成章地說,我和鄭簡想先走了。那麼我只能說,好的,謝謝你們今天能來。然後,她就會轉身,推開門,消失在我的視野裡。然後,我們會有各自互不相干的未來,我們會生孩子,會變老,會死亡。

    我會不會遺憾?會不會痛心疾首?會不會覺得白來一場?生命的意義何在?難道就是一連串的責任嗎?就是為錯誤不停付出代價嗎?究竟有沒有悔改的可能?如果我們愛得像個孩子,我現在是不是還可以最後任性一把?

    然後,我好像聽到我嘴裡在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曉蘇,我們私奔吧。

    ……

    當然,話沒有出口,只是在胸口激盪,翻轉了幾下,死掉。

    我和曉蘇在失落的愛中已經成長起來。

    半年後,荊沙去了美國。我在國內忙忙碌碌。很多個夜裡,還是會想到曉蘇,但是不再疼痛激盪。暴風雨在心內平息。我們都要進入人生的秋季。

    有一年的聖誕,我收到曉蘇寄來的照片,是一個小男孩,她和鄭簡的孩子。這令我想起我跟她曾經有過一個生命。我有點傷感,但很快,認出了不合時宜,就止住了。我翻過照片,後邊有曉蘇的字:我很好,只是還會想念你。

    我也是。很好,但時不時會想到她。這樣的女子,在我生命中像流星一樣劃過,卻留下永恆的印跡。但若不是這樣短暫,或許她也不會在記憶裡這麼彌足珍貴。

    無夢年代的愛情大約如此。起點是無聊,過程是遊戲,等到終於明白愛,愛情已經背過身去。終點只有妥協。

    但換個好聽的說法,或許可以叫——平靜。

    以及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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