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21章 危險的拐角 (8)
    相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三個字。彼時,他還不明白「愛」的含義,他只是被這種強大的安全所吸附,被此時此刻的美蠱惑了。他覺得自己身不由己。

    老師尷尬地為他擦乾腳丫,然後端出水盆。夜很深了。他們都感到心中的燥熱,然而正開著窗戶,涼風翩然吹進來。

    老師靠在門口抽了一支煙。手插在兜裡,背微駝,姿態複雜。一支煙後,他回到相生的臥室,躺在相生身邊。房間裡,不知道相生什麼時候關了燈,一片烏氣麻黑。他感到風吹進來了,起身去關窗戶。他站在窗前,這時,他看到窗外的梧桐樹上灑滿了銀白的月光,然後折在相生坐著的窗沿上。他輕輕地用手拂拭窗沿上相生坐過的痕跡。月亮很圓很圓,彷彿白日裡的大太陽。街口那條熙攘的拐角已經空蕩。他最終關上窗子,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之後的半個小時,他們不再說話。他們都在想著對方賜予彼此的三個字,同時也在試圖忘記這不合時宜出現的三個曖昧的字。

    我們跳華爾茲吧。相生突然說。

    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老師也睡不著。

    沒關係。

    相生「啪」的一聲打開燈。房間恢復光亮。一切都是那麼嶄新,好像被人打掃過一樣。世界是全新的。煥然一新。

    相生跑去客廳扭開收音機,卻怎麼也調不出那個調頻。收音機裡傳出持續的「刺啦」聲。他走到老師面前,有點小委屈,沖老師做了一個鬼臉,然後重新爬到床上翻開《復活》。

    他給老師讀自己最喜歡的一段,是將人性描寫得最為透徹的一段。他知道老師聽進去了,並且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喜歡這本書。《復活》已經被他看了好多遍。這一段更是被他讀透。而段落裡始終不能理解的「人性的胚芽」也在今夜完成了參悟。他馬上翻開日記本,激昂澎湃地寫下這樣一段文字,他感到手充滿能量、遒勁:人性從來都是對立面的存在,甚至是多重對立面的。我們需要像收集破碎的鏡片一樣,將它們一塊塊拼貼,鏡子是怎樣都歸不了完整,我們的手還會受傷。

    是啊,我們生存在一個充滿著鏡子的世界。我們走在外界,與一些人擦身而過,他們都是自我的鏡面。你走上前(與陌生人交往,或深或淺的),久久看著自己。你會發現更多的缺點從鏡子上(交往的人身上)呈現出來。你看到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的缺點。那是本質的弱點。所有人性的缺陷透過鏡子反射給你,你看到全盤顯現的貪婪、慾望、懦弱、妥協,你為自己感到悲哀。每個人都會自動過濾人性裡屬於缺點的那一面。所有這些,變成你肩上的擔子,成為靈魂上沉重的包袱。於是你需要解脫。解脫,需要毀滅的代價。你必須摧毀自己,然後再慢慢救度。就像母體裡原始的十月懷胎,對肉體的生成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孕育過程。你的靈魂同樣渴求這樣的重塑方式,你要自省,無數次的推翻自我、本我,與潛意識對抗,收穫本真意識。但你的人性之鏡,從此有了裂縫,靈魂也不可能再完整。於是你最後該做的,就只剩下自我保護。不要再受傷。

    相生寫完日記,合上書,躺到老師身邊。他說,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從來沒有人給我講過故事。

    老師點點頭說,好。

    然後老師開始講一個故事。

    由此,你知道了一個叫做「冷溪」的地方,也知道了老師的貧窮。你驚訝的發現,老師在你的面前第一次拋開對於貧窮的逃避。你為老師高興。但是你同時又為老師口中的那個「母親」而哀傷。你是沒有得到過母愛的,所以這樣強烈的母子深情在你無法接受的範圍之內。你看到了女性的光輝,那是一種淳樸、簡素、原始而又偉大的愛。你羨慕老師的貧窮,確切的說,你是羨慕老師和他母親之間血脈的承接關係。血液是愛的憑證。

    而你從來沒有獲得這憑證。所以,你在心裡深深痛恨父親。血液在你和他之間顯得太薄弱,甚至連一個陌生人的作用都比不上。你為自己哀傷。你悄悄地把頭別過去,同時把眼淚也別過去。你呆在這個房間裡。你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它們都是你童年時代的房間,寬闊、陽光充足。但你寧願獲得像老師那樣偉大的貧窮。你希望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換。哪怕一個家只有臥室一般大,哪怕人擠人呢。但是情感上的富足比物質的富足來得更為驚心動魄,觸及靈魂。你突然間明白自己,是一個物質的高貴者,情感的流浪漢。

    我在此又不得不重複提起你的報復計劃。實質上,你內心的魔鬼根本就沒有離開。它會在某一個時刻,仇恨的時刻,再度降臨。

    這一點,我相信你的內心也很清楚。

    相生躺在床上,將身子側向左邊,用右臂去擁抱老師。老師正面躺著,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口中的話語漸漸不甚清楚。天花板上有一對白皙的小天使,舉著弓箭,踩在雲團上。

    這是你的過去嗎?(其實你心裡很清楚,這就是老師的身世。)

    不是,這哪會是我的過去!(你一直無法接受母親是因你而死的事實,你更無法接受自己是致使這個家庭貧窮的主要元兇。)

    相生看到老師別過身子,只留下一個哀傷的背影。可以看出,背影正在克制著起伏的強烈,所以更顯得抖動劇烈。他知道老師哭了。

    他悄悄地從後面抱住老師,將自己整個兒的身體貼近老師。他感受著溫度。這包含了多層意義的溫度:冰冷的溫度。他感到老師的身體很涼,透徹心扉的涼;哀傷的溫度。請原諒他,又讓老師想起自己哀傷的往事;快樂的溫度。他很快樂,因為老師向他攤開了自己的內心,也許老師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孤獨的溫度。他看到老師與自己一樣的孤獨;失去的溫度。老師對於失去的痛苦,現在他牢牢地將這些溫度抱在懷中,像三歲的自己抱著母親的屍體。

    他覺得自己在老師的溫度面前不知所措。他想,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無力地擁抱。無力的去安慰。

    相生知道自己哭了。這溫度的多義性刺激著他。他兇猛地流淚,好像要把一切仇恨、孤獨、痛苦發洩出來。他瘋狂不止地流淚,以至於連自己都有點害怕自己了。

    然後,他在哭泣中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牽著老師的手,在一片寬廣的草原上散步。前方不遠處擺了宴席。一個女人坐在那兒,她穿著樸素的衣服。臉上的皮膚因為長期曝露在陽光底下,被曬得龜裂、乾燥。她是老師的媽媽。他跑過去,一把躲在她懷中。他也叫她媽媽。他第一次把「媽媽」這個稱謂從心裡叫出來。他感到自然,一點都不生分。然後他又牽著老師往前走,前面是一個樹林,他們彷彿兩隻小獸鑽進樹林裡。他們奔跑,奮力地奔跑,還牽著手。但突然,他們都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看著對方。氣溫應該很冷,因為可以看清從口中呼出的熱氣。他們被這溫熱的氣息感染了,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他輕輕地咳了兩聲,雙方跳開了。幾分鐘後,他又抱住老師那寬厚的軀體,感受那複雜的多義性的溫度。

    醒來後,太陽已經分外明朗。老師走了。

    他趕緊跑到窗戶邊,拉開窗簾。他陡然看到昨天還樹葉茂密的梧桐樹,在今天就落光了葉子。一隻漆黑的烏鴉踱在光禿禿的枝丫上。路上行人紛紛,卻都沒有老師的身影。他想,老師早走了吧,不知道他選擇了哪條路。

    他又看到拐角筆直的一條,然後突然在盡頭變折方位。他想,這條拐角通向的是什麼結果呢?烏鴉從梧桐樹上飛起來。它緩緩地拍動翅膀,飛去拐角的另一端,然後漸漸看不見那黑暗的身影了。

    相生開始拿起古文讀本。如果說之前的排斥是為了找到一個與父親對抗的載體的話,那麼這次的迎合卻是為了老師。在不知不覺中,相生和老師已經改變了交往模式。按一開始的說法,他們是以相互毀滅作為交往根基的。但現在,他們到了一個全面接受的過程。也就是,重塑的過程。

    時間到了1965年深秋,一場革命運動悄然而至。這時候,它還只是一丁點兒小小的萌芽。但很快,它就會在全人類的施肥下碩果纍纍。

    相生發現,父親在偷偷處理他的那些珍貴藏書(全是關於性學方面的)。他意識到,正有某個重大的事件要席捲塵世。有一天,父親把他叫到客廳裡,支開了小女人。相生心裡忐忑,這是他和父親的第一次談話。他顯得很高興。但高興很快就在父親無理的要求下蕩然無存。父親開口說

    得第一句話是:你把那些外國小說拿去燒了。為什麼?他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叫你燒你就燒!父親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不!他眼神憤恨地看著父親。父親上來就是一記耳光。一聲脆響終止了吵架,迎來空前

    的和平。相生傻在原地。父親轉身要走,但又停下腳步,心平氣和地對他解釋道,這一陣國家正在搞「社會主義教育」。前幾天你張叔告訴我,叫我趕緊處理家裡一切和資本主義有關的東西。

    相生捂著臉跑回臥室,訇地關上房門。他開始整理櫃子上的書,把它們都裝進箱子。必須找個地方把書藏起來,他想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公園。他一個人搬不動這麼多書,只有等明天老師來了,晚上再一起去埋書。

    當晚,他帶著一把鏟子找到公園。公園有一個人造湖泊,裡面有魚。栽在湖邊的柳樹落下燦黃的細條葉,飄進水裡,在水上覆了一層。月光照在上面,惶惶淒涼。

    他看洞挖得差不多了,便把帶來的木板蓋在洞口上,又埋下一些土。仔細確認方位,放了五塊石頭。然後在公園裡坐了一會兒,就回家去了。

    老師答應幫他藏書。半夜三更,他們走到公園。他走在前面,老師走在後面。他們久久沒有說話。這天的月色很美,萬籟俱寂間只能聽見腳步踩在落葉上的細微聲響。相生快樂極了,像頭小鹿一樣蹦蹦跳跳。他走得遠了,將老師拋在老後面。他解釋不出心中那一團莫名的雀躍有何意味。他幾乎在忘我奔跑。公園裡靜悄悄的,湖水泛著皎白的漣漪。

    等他停下腳步,發現老師不見了。因為太黑,所以他沒有看清後方老師模糊的輪廓。老師站在那兒,深深地冥想著什麼。他叫了老師一聲。老師快步走近,與他肩並著肩。

    突然,他渾身的感官系統似乎都在向老師的感官貼近。一種曖昧的、蒙著輕輕絲綢般的氣息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臉,發現老師在看自己。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不敢回望老師,只是直愣愣地杵在那兒,一動不動。老師往前走,現在,是他跟在老師後面。他看到老師挺拔的軀體,在月光中慢慢變成一座雕塑。

    他們找到相生事先挖好的洞,將書放進去。相生留出了《復活》。

    後來,那晚的情形在相生心裡漸漸不清晰了,變得模糊、遙遠。那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夜晚啊!他體驗了一種叫「愛」的感覺。一絲一縷的愛滲入心靈,像甘露垂滴在傷口之上,撫平一切疼痛與不適。他忽然覺得世界是美好的,不再充斥著醜陋的面具。人人都變成實體,而非生活的行屍走肉。但是他又

    想,這些美好又何嘗不是面具。他心中的仇恨太強了。相生和老師在湖邊一個小長石凳上坐下來。路燈在他們頭

    上綻開一朵橙色的花。相生將臉別到右邊,因為他看到了不遠處有兩個人影慢慢遠離。

    他們的背影好熟悉。相生在心裡仔細過濾一遍他所認識的人,卻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了。老師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問他,相生,你在看什麼?

    沒,沒看什麼。但是相生發現老師一直在緊緊地盯著自己看。所以他反問老師,你又看什麼呢。沒看什麼。老師窘迫的回過頭,將視線投向別的地方。一

    片落葉悠悠然從樹上飄下來,飄進湖裡。月光暗了,路燈更明瞭。老師對他說,咱們走吧。他點點頭,隨老師一道起身。相生心裡還在想著剛才的那

    兩個人。他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路過公園裡密密麻麻的樹林。他們都聽到林子裡傳來的喘

    息聲。相生叫住他,老師。老師說,快走。他們都明白林子裡正在發生什麼。相生故意落在老師後面

    一步,探著身子,往林子裡窺看。他們盡量放輕步子,不製造聲響。

    但相生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只是記住了那兩個人影的模糊輪廓。

    老師送相生回家。今晚的夜色因朦朧而顯得極美。霧靄蓋住路邊的草地。綠草如茵,一望無際。相生祈求時間能夠過得緩慢一些、再緩慢一些,慢到徹底停流才好。他望著前方,可感覺卻全在老師身上。他多想牽住老師的手啊!這只溫柔又粗暴的大手!可以將他所有的情緒都藏進去。是這隻手在控制我!相生這樣催眠自己。他想像自己變成一條紋路,在老師佈滿繭子的手心永遠伴隨。他曾在那天晚上(他們共處的那一晚)悄悄摸過老師的手。手的粗糙質感使他振奮,他多麼迷戀這種感覺啊!不是細膩的,而是粗糙、甚至有些不堪的手。他覺得這隻手是自己的未來。人要遠離痛苦,最快的辦法就是躲進未來。

    老師卻並沒有牽起他。時間也沒有變慢。還沒有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到家了。

    我就不上去了,老師說。

    嗯。相生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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