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14章 危險的拐角 (1)
    只是當我們最終將自身夾雜的其餘感情毀滅除盡時

    我們才發現其實被這些包裹的那一顆內核就是愛情

    這個被你喚做「小丫頭」的十歲少年正從隆冬的白楊樹大道緩緩走來。路隔開兩三米間段,樹與樹之間矗立著一座座低矮的路燈。路燈投射著昏黃的光線,是靜止的,把黑暗拱出一個豁大的缺口。喪失了生命性能的光線,仿如暗中一隻老人滄桑的眼睛。

    正下著雪。雪可真大,從墨黑的空中灑下人間,一把一把,紛亂凌舞。他低著頭往前趕路,雙臂抱在懷裡,頭頸瑟縮著。他只穿了極少的衣服,風毫不留情灌進去,在柔嫩的皮膚上劃下條條傷痕。路燈的玻璃燈泡上籠著一層薄薄的霧膜,遮礙了光。他覺得四下裡更黑了,是雪融在燈光溫度上的緣故,於是,這僅存的光線投射到地上,便顯得有些稀髒、渾濁了。燈光逶迤開去,在大道上連成一條線,不實,是虛的,線是線段,一頭有顆細弱的起點,另一端卻沒有盡頭似的,使勁融入遠方的黑暗,往未知延伸開去。

    他繼續往前走。十歲的少年腳步堅定。意志力是撐住他前行的唯一動力。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覺得自己意志力超乎常人的堅韌。對一件事,只要能勾起他的好奇,那麼他就會投擲所有的精力,去關注、研究、探索。

    就像此刻,他在前行。雖說這是一條不知所終的路。但他懂,路的盡頭無非兩個出口。出口通向兩種結果。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就像事物永遠只存在對立面,而不會出現三方對折的情形。人的選擇,往往極為局限。

    危險的拐角

    在他眼中,路燈又暗了。他抬起頭,隨即又迅速低下去,低得更低了。光像一隻手,溫柔、慈祥地撫摸著他的頭頂。你可以看到,他的頭髮有些發紅,紅得那樣暗啞、低調。這紅是躲在以深色為背景的頭髮裡的,所以立馬使人感覺生氣了許多,甚至是可愛、淘氣了。他的紅色頭髮有些油,好幾天沒洗了。

    現在你還看不到他的眼睛。不過你要相信,他的眼睛在多年前也是分外明亮的。有人對他說,他的眼睛就像大理洱海一般澄淨。他沒去過大理,只知道大理在雲南。他從未離開過北方,那時。

    好了,現在你該知道他是走在哪兒了。是北京郊區的一條暗胡同裡。這時的北京亂極了,硝煙四起。他的背後,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背景。你也許聽說過那場著名的革命運動。

    於是,你的頭腦裡出現了這樣一幅構圖:十歲的小男孩,身著白色毛衣,好像要去參加某個人的葬禮。毛衣已不白了,染上髒污,發黃了,上面被蟲咬噬出許多孔洞,把毛線之間本來的間隙更加擴大。紅顏色的頭髮在臉旁低低飛揚。鏡頭慢慢、慢慢地拉近,捕捉到他被寒冷凍傷的手指,不是通常意義的凍紅,而是蒼白的一隻手,以一個蜷曲的姿態,僵在那兒了。他不去理睬,亦不用哈氣溫暖它。你知道,他是麻木了。他沒有穿鞋,腳赤裸裸地走在路上,比任何流浪者都可憐。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流浪者,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罪惡。或者

    說,他不認為自己的靈魂是肉體罪惡的發祥地。但的的確確,你必須相信我,他的身上背負著一段深重的罪孽。你現在也許還聽不懂我的這番話。不急。你往下看,答案

    會揭曉的。我要告訴你:他是一個罪惡的存在。而現在,他正走向解脫罪惡的路盡頭。他是一個肩負了許

    多歷史的人。如今,他的行走,是要一步、一步將身上的歷史

    包袱抖落。他祈求解脫。你慢慢看不見他了。他向遠方走去,融入黑暗裡。你似乎看見遠處的黑暗中,隱隱浮現著一條拐角的模糊

    輪廓。他的身影越縮越小,變成一顆星,瞬間閃亮,然後也是一瞬間的驟亮,融化、消失了。是的。他走進那拐角了。

    你走進他的腦海。

    我要寫一本書,是關於你和他的。他覺得自己有朝一日會忘掉和你之間的故事。忘記,是要用一生來記得。忘記很美,因為它會把你們發生過的一切通通過濾,只篩下最唯美的一幕一幕。於是你自然而然地認為,你和他就是這般美好了。

    他在笑,因為你來了。他如此渴求你的到來。但他不能見你。他覺得自己已不再是一個純淨的整體,而逐漸變成邪惡的分裂塊。邪惡正佔據

    危險的拐角

    著他的肉身,並往靈魂深處並駕齊驅。他這樣想死掉。是你。對。是你拯救了他。毫無疑問,你的出現帶著某種聖潔的光輝,欲挑戰黑暗之力量。人們說,孩子的心是最善良、最美好的。但他,或許是個例外。他生來就帶著強烈的仇恨,並想將一切毀滅殆盡。

    他喜歡這個遊戲。毀滅的遊戲。

    他說,我要對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聽起來有點乏味。但你要耐著性子聽我講下去。我會講得很慢。你要忍受我的囉唆,還有那些與故事本身看似大相逕庭的細枝末節。你要清楚,這些所有看似與故事沒有太多關係的事,到最後都會巧妙而自然地聯結在一起,與故事本身遙相呼應。你必須聽我說。因我只能同你訴說。

    他又說,這個故事有我的仇恨。我的愛情。我的所有。包括生與死、痛與快樂。

    來,我給你泡上一杯茶。咱們邊喝茶邊聽故事。這茶是你生前最愛的茉莉花茶。茉莉乾燥的小花蕾泡在熱水裡,慢慢打開花片,變成花的姿態。潔白的花朵被曬乾,褪成暗黃色。不過也是好看的,只是少了花朵最初的白淨與純貞。

    你看,花蕾沉進水底了,好看嗎。搖一搖水杯。茉莉花起起伏伏。

    來,嘗一口試試。

    別急,燙嘴。茶要慢慢喝,我們稱之為,品茶。怎麼樣,

    花茶是否清香撲鼻?

    好了,我們接著講故事。我告訴過你,他生來就帶著強烈的仇恨。其實,他是打心底想把這仇恨剔除乾淨的,只是用錯了方法。反其道而行,把本來的仇恨更加放大了。你懂我的意思嗎?他以為剔除仇恨,就必須去毀滅仇恨的根源。但他不知道,毀滅,本身就是仇恨更為強烈的表現形式。

    你要我舉個例子?好。

    有件事他一直記得。

    那是他三歲的時候,還跟著父親在國外生活。那時,中國人在國外是頂讓人瞧不起的。這麼說也不準確,應該是所有黃種人,都讓那些個人高馬大的白種佬欺負。

    是個星期六,大晴日。他被父親牽著,蹣跚朝太平洋的岸邊走去。春天,海風的溫暖中還夾雜著一絲寒冽。他們是要去碼頭接一個中國來的親戚。父親把他放在一棟棕色房子的屋簷下,吩咐他哪兒也不許去。他一直等在那兒。父親的身影就在不遠處,貼合著人潮擁擠的碼頭,等待船歸。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故意往父親身旁擠。父親一開始沒答理他,擠著擠著,父親急了,暗暗推了那外國男人一把。

    他把這些細節記得尤為清楚。白種佬轉過頭,一副要和父親拚命的樣子。他看到父親的手緩緩積蓄能量,逐漸歸攏手指,讓它們形成一個大拳頭。

    最終父親沒有出手,只是默默地把好位置讓給白種佬。小

    危險的拐角

    小的他能看出,父親在暗自較勁,拳頭鬆懈下去。他看到父親似乎在同他說一個道理,那即是:妥協的偉岸。

    他第一次知道心酸是什麼滋味。但他無能為力。當時,他分明感到仇恨的力量有多強大。仇恨像一顆種子,已悄然埋進他心中。

    而最大的仇恨,卻是父親給予他的。

    父親接的不是親戚,而是一個女人。那女人有著異樣的柔媚,像水一樣,卻不是海水的寬闊宏偉,是涓涓細流,像山頂雪融過後流下的水,清澈,不含混。他看到父親似乎極開心,跳起來朝女人揮手。船還沒靠穩,父親就按捺不住,努力去夠觸被人浪擠成肉餅的中國女人。女人在人群中奮力朝外擠的樣子很醜,所以他就知道,女人的善美全是偽裝的。她千里迢迢來投奔一個男人,生存法則在不知不覺間就已全然參透。父親牽著她,比牽著他年幼的兒子還有愛。另一隻手也不閒著,幫她拿所有的行李。行李很多,且重。突然,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恨,他覺得這時候的父親,其實一點都不男人,雖然父親極力要在這女人面前展現自己男性的一面。

    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母親長什麼樣。母親對他而言,只是一張照片的模糊定義。母親是個外國人,有著一頭優美的紅色長髮,像瀑布一樣,優美而殘酷,浪漫而血腥。

    天空不明朗了,看來有一場大雨在厚重的雲層裡已孕育好久。趁父親沒注意,他向街道深處跑去。他要給父親一點懲

    罰,作為不忠的代價。他奮力地跑。然後躲在一個破爛的竹籮下面。其實他沒跑多遠,畢竟只是個三歲孩子。但他覺得自己似乎跑了很長很遠的路。他氣喘吁吁地蹲在竹籮下面,內心恐懼又有一絲新奇,像孩子剛做完彌天錯事的本能反應,驚恐,卻還在回味。

    腳下一條骯髒的水溝發出噁心欲吐的臭味。竹籮偶爾投進幾縷光線,偶爾又被來來往往的人群阻隔。光就成了跳躍式的,起起落落,煞是活潑。他伸出手,想要觸及它們,卻怎樣都抓不牢。於是,他把手掌伸開,讓它長久地停留在光線中。漸漸地,他覺得這遊戲一點都不好玩,索性收回手坐在地上。忽然,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難,喘著粗氣,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沒想哭的。對於流下的淚,他自己也感到詫異。他想,我怎麼就哭了呢。這真是始料未及。一開始他覺得自己很爭氣,現在竟然哭了!此刻,他多渴望父親能夠找到自己,讓他看看自己的脆弱無助。讓父親看看,你對兒子有著多麼深的不愛,甚至是厭惡!這個殘忍的人!你來看看!

    他等了很久,眼淚流乾了。父親還是沒來。他一把推開竹籮。陽光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不一會兒,天空下起了暴雨。

    他渾身被淋得精濕。雨聲嘩嘩,霧氣深濃。他覺得,雨中的世界不太真實。

    他走回碼頭,碼頭依舊人潮喧囂,熙來攘往。他回到剛剛站著的屋簷下面,等待父親,企圖被領走。他覺得自己把自己

    危險的拐角

    戲耍了。在他的心裡,住著兩個分裂的孩子。一個向善天真、純淨美好,稚嫩如天使,需求溫暖的擁抱,朝向光的起源。一個敵意警惕、頑劣偏執,邪惡如魔鬼,與黑暗共存,以爭鬥、殺戮為食。直到後來,等他老了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一生都在看管和愛護這兩個孩子。他們時而和靜共處,時而你死我活。但他誰都不捨。如果失去其中任何一個,他的心都將喪失生命起始的能源,靈魂會在能源的耗竭中慢慢頹廢,直到消亡。這兩個孩子天生就是融在一起的,像連體嬰,渾身上下全是聯繫,斬不斷,能夠再生。如果一個死去,另一個也必將跟隨死去。

    天黑了,雨還沒停,父親還沒來。他往家裡走。看到公寓二樓亮起了燈。家裡有人。父親早早回來了。

    他失落極了,恨自己,恨父親。他咚咚敲了兩聲門。響聲巨大,在幽靜的樓梯間震動開來,鼓噪著耳膜。他羞愧難當,尊嚴卻提醒他,要將眼淚憋回去。委屈與憤怒在他的腮幫子上鼓成兩個大圓泡,像金魚的呼吸系統。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再流眼淚。

    他在門口等了好久,也沒見有人來開門。他側耳聆聽門裡的動靜。有一陣陣短促的女人的呻吟,還有鐵床咯吱搖動的機械聲響。他又咚咚咚敲了幾下。門裡的聲音小了,聽得出來是小心翼翼在減弱力道的。驟然,響起女人高跟鞋的聲音。聲響漸漸近了,在門口停頓了一會兒,想必是女人整妝的過程。

    隨後,門慢悠悠打開,他首先看到女人的笑。女人笑得誇張極了。因這誇張,所以顯得有幾分淒慘、可怖。這暗昧不明的笑臉向他猛然撲來,致使他本能地往後一退。女人將笑容保持著誇張的程度,絲毫不懈怠,所以連帶著五官其餘剩下的空間也發生天翻地覆的起伏。這笑的做作,女人似乎刻意不去掩藏:做作就做作吧,你得受著。他驚恐地望著她,像望著一隻從遙遠地帶快速飛來的大鳥。

    女人笑意盎然地把他領進屋子,彷彿他是客,她才是主。父親從臥室裡走出來,一臉嚴肅,不爽。他口氣尖利,問他,你小子跑哪兒去了?叫你待在那兒別動的!

    女人見狀,連忙過來打圓場:哎喲,小孩子嘛,都是愛玩的。小相生,下次不會了哦。

    她操著一口濃重的寧波音,卻將這做作更大程度地放開了。她過來用雙臂護住凍得直哆嗦的他。現在,做作成了她肢體動作上的擺幅。他看著她,與她久久對視,然後朝她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看著她驚慌失措的臉,覺得好玩極了。女人跑進盥洗室,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洗臉。父親衝過來,摑了他一掌。五個手指印在他柔嫩的皮膚上立刻泛紅開來,變得立體有致。淚不聽控制地往下流,他覺得胸口要憋悶欲炸了,好多委屈在裡面膨脹、鼓動,像一個氣球,被吹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之外。

    他進臥室換上一身乾淨衣服。父親坐在客廳裡,拿出煙槍來抽。他喜歡煙的氣味,香香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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