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37章
    一早凱瑟琳就來敲門,說昨夜艾先生叫人送了一些錢來,還有一張小紙條給我。她把小紙條和鈔票都從門縫下面塞進來。我赤腳跳下床,撿起紙條,把鈔票又推出去,大聲說錢就用在家裡的開銷上好了。

    傑克布說他一時不能回來看我,如果我想見他的話,今天晚上可以乘輪渡到浦東去。他會接七點半那班船,不要打電話給他,因為他不會在辦公室。

    我匆匆起了床,七點多我就走出門去。

    我穿著白帆布力士鞋,步行到了十六鋪。我找到了菲利浦介紹給我的一位老闆,他在澳門、南洋以及中國大陸之間走私煙土、妓女、勞工、猴子,還有就是馬戲團用的駝背和侏儒。此人有個嗜好,再忙都會到粵劇團票戲。所以我按照菲利浦的建議,背熟了粵劇名角們的身世和唱腔特色,跟他聊了十多分鐘。菲利浦告訴我,粵劇對於這位老闆就像老酒,十分鐘就把他聊醉了,然後什麼都好說。我厚了厚臉皮,問他能否在把彼得和我走私到澳門去的價錢上給個折扣。他果真醉了,手指頭捻了捻我的臉蛋,說可惜我不上台,否則他可以把我捧成個角兒。

    那一陣我隨身帶有一張備忘錄,上面記著逃離上海前必辦的事務。當我從人口走私販的辦公室出來,成功地把價錢殺下去三成,我用筆在備忘錄上又畫了一道。太陽把白紙照得晃眼,最後一項該辦的事是給彼得染頭髮。一個自稱法國混血的俄國猶太女人在南京東路開了個理發沙龍,她會把什麼顏色的頭髮都染成金色。把彼得的一頭黑染髮成傑克布的深栗色,太不在她的話下了。

    快離開董家渡時,我突然覺得肚子餓得作痛,昨天夜裡溜冰,彼得和我都沒吃什麼東西。我們心照不宣,我們要為未知的彼岸生活做準備,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我走到一個賣水果的攤子邊,買了幾個渾身創傷的桃子當午飯,然後借了果販的刀,打算剜下潰爛的桃肉。有個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頭,看見一個穿油污工裝的男人。

    至少花了幾十秒鐘,我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日本人的橋頭大廈幾乎給羅恩伯格造了另一張臉:額頭到鼻樑再到顴骨,一道大疤斜劈過來,疤痂剛剛脫落,露出鮮嫩粉紅的新皮。

    我跟他握手時說,要是在晚上,我恐怕得花十分鐘才能認出他來。

    花了我母親十五分鐘!他笑呵呵地說。

    他那臉一笑更爛。

    他跟我說傑克布剛剛走,假如我不是彎著腰挑水果的話,說不定傑克布會看見我。我問傑克布來這裡做什麼。羅恩伯格說是來他們公司談生意的。菲利浦投資的燃氣基本上可以投產了。

    羅恩伯格說他要去吃午飯,問我願不願意帶他去個好吃而便宜的中國餐館。我說我很樂意做飲食嚮導。說著我悄悄地把千瘡百孔的桃子丟在水果車下面的地上。我跟我的小繼母學得很好,吃一肚皮糠,面子還是光溜的。我的白力士鞋底子磨得紙一樣薄,面子卻給鞋粉塗得雪白無瑕。顧媽塗的鞋粉比老日本歌伎臉上塗的妝粉還厚,腳步重一點,粉白的表層就龜裂出旱田般的口子。

    我們吃的是上海最便宜的館子,羅恩伯格也不講究了,雞也好,鴨也好,不按猶太教規宰法,他都只管吃。食物的緊缺在哪裡都看得到,館子的小二端來的米飯全是碎米粒,用硫磺熏過,白得瘆人。

    我們就著兩個菜和兩碗碎米飯談羅恩伯格的第二百零九項發明。因為燃氣公司涉及的技術程度很高,菲利浦又在猶太難民中招聘了二十名化工學科的大學生。現在溫家的產業虧空是休想堵上,菲利浦索性撒開手讓羅恩伯格去經營。盈也好,虧也好,就是掙扎不好,菲利浦停止了力扳虧局的掙扎,反而舒服了。

    傑克布要買的,是他的另一項發明,一種膏狀燃燒劑。

    跟羅恩伯格談到傑克布時,我覺得那是個不同的傑克布·艾得勒。我根本不認識羅恩伯格嘴裡的傑克布·艾得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講起來比較抽像,比較造作,但實際上他確實是有一層抽像人格的。那個傑克布渴望大動作,不放在大動作中他反而是假象。他的父母、兩個哥哥、我、他自己,看到他足夠的假象。你必須給他行動,否則他那種攻擊力和毀壞力,他那躁動不安、神經質的能量就會毀他自己和他周圍的人。所謂大動作,就是硬碰硬的對抗衝突:生對死、善對惡、我對敵。他的家庭帶著他在一九三三年離開德國,錯過了「水晶之夜」那樣硬碰硬的對抗衝突,而在上海,他心裡一定常常吶喊:啊哈,我可沒白來,我可終於沒白活!

    這個一九四二年八月下旬的晚上,當我見到傑克布的時候,我就試圖把羅恩伯格描述的傑克布和我認識的他交疊。但是辦不到。他這人和我有同樣的毛病,自我厭惡。談著談著,他就嬉皮笑臉,惡嘲那個莊重的自己;他對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那個傑克布是自我厭惡的,而他對嬉皮笑臉、自己不拿自己當回事的那個傑克布也是自我厭惡的,因此他在說「我太想你」的時候,一個哂笑馬上冒出來,表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呢,信不信都行。

    我從渡船上走下來,他迎著我站著,早就等煩了的樣子。我想他千萬別動,別當著挑菜擔子或者獨輪車上裝滿雞籠子的人群衝上來,把我一抱什麼的。這件尷尬事總算沒出現,看來傑克布挺尊重中國國情。他現在學會悄悄把你的手一捏,或在你臉蛋上飛快拍下之類的偷襲式親暱。偷襲式親暱適合這個人口密集的國家,尤其上海。

    他的傷還沒有痊癒,臉上的血腫褪了,但還有些檸檬黃和淡紫的淤塊,看上去還是斑斕無比。

    他告訴我,從此他不能再回我家了,因為他在從事的活動會給我們帶來危險。他那危險人物的目光雪亮地照射我一下,又照射一下前後左右。上海浦東的傍晚已是夜深人靜,燈火闌珊。不久我們就坐在渡口的一個小吃鋪裡,等著大鍋裡的陽春麵。

    我情不自禁看一眼他的衣服。他穿著不太乾淨的襯衫,褲子的大腿上兩攤油亮,是磨損和污垢造成的。就這樣一身,那把銀行保險箱的鑰匙藏在哪裡……

    傑克布問我最近過得怎樣,是否參加過舞會或酒會。還問我是否碰到了猶太難民中的熟人。他擔心那些熟人們是否還活著。自從太平洋戰爭打起來,難民們雖然每天仍舊得到一頓救濟餐,但份量和油水減了許多。

    我隨口應答著他,心裡有九隻貓在抓搔,什麼樣的機遇可以讓我取出那把鑰匙。我得像身手不凡的扒手那樣兩根手指一鉗,從他深深的褲子口袋裡鉗出那一整串鑰匙。

    ……我想,你還是回美國吧。他說。你有美國護照,一旦被日本人發現,很麻煩。

    我沒有聽見他在此之前的話,所以朝他笑了一下。我的笑在他看是相當純情的。

    想法先去澳門。我可以給你找到路子。到了澳門再去葡萄牙。葡萄牙現在成了歐洲去美國的唯一後門了。別擔心錢。

    那你呢?我說。

    我必須在這裡。他說。

    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問他。

    他看著我,把我的手捏緊。他眼睛大了,又大又黑。成了彼得的眼睛。我撬不開他的嘴,正如日本人的刑具也撬不開。但那眼睛裡的恐怖是足夠的,足夠讓他突然崩潰,秘密像血一樣被吐出來。

    小吃店的老闆和老闆娘一看就是幾年前從浙江跑反來的難民。他們照應著十幾個顧客,但還是給我們額外款待。老闆娘從後面拿來長長一條蛇形蚊香,放在桌下。後面一定是他們的住房,大概孩子們剛才還借蚊煙屏障在溫習功課。

    我跟老闆娘說:請燙半斤加飯酒。

    傑克布加了一句:煮花生和茴香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他的上海話土頭土腦,浦東味十足,並且吃懂了土頭土腦的小菜。

    其實燙酒是我的計謀。傑克布喝不慣黃酒,半斤酒就能醉倒他。然後我將閃電似的朝他口袋裡的鑰匙下手。

    一杯黃酒喝下去,傑克布用手掌橫抹額頭和脖子上的汗。他受不了黃酒的味道,喝得齜牙咧嘴,我不住地笑。

    我說:熱的話就把襯衫脫了吧。

    他站起來脫襯衫,短汗衫的袖口露出他胳膊上的淤血,顏色也正是青黃不接。我朝他的兩個褲兜掃一眼,初步的偵察完成了。右邊那個口袋看起來沉些,鑰匙一定裝在那裡面。我從鞋匠補好的小包裡拿出手絹,站起身,走到他旁邊。做扒手是要經過嚴格專業訓練的,否則就不可能在一秒鐘裡做完一整套動作。你得把鑰匙掏出來,再把它藏進小皮包。在我的手指向傑克布的右邊褲兜伸手時,館子裡七八個人同時停止了「呼啦呼啦」吸麵條、喝湯、抽鼻涕的聲音,四週一片寂靜,我的心跳像是一座巨大的老爺鐘,所有人都聽得見。

    當然,你肯定猜到了,我什麼也沒做。一切都是錯覺。

    我剛張口想說什麼,喘亂了的氣息讓我喉嚨一陣痙攣。扒手是令人噁心的行當。自我厭惡使我一杯杯地猛喝酒。這也是我重複干的蠢事:為了舒緩自我厭惡而灌自己酒,又因為酒醉而加倍地厭惡自己。

    傑克布笑著說:上海是個好地方,容納了多少像你這樣看起來不到二十一歲的酒鬼。(美國法律禁止年輕人在二十一歲之前喝酒)。

    臉上的傷疤使他成了個醜漢。他端起酒盅,傳遞著醜漢的風情目光。

    我舉起杯子說:為我遠行美國,為我們在美國重逢!

    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說:這就好,你是聽話的好孩子。

    黃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裡就滿口混濁。傑克布一口乾了他的酒。他酒醉的第一個跡像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麼酒他都喝得興高采烈。

    我說:親愛的,我在舊金山等你。

    喝了酒扯謊一點都不難受。

    又一壺熱酒上來了。我和傑克布瞪著對方,卻不記得誰又點了半斤污泥濁水般的酒。

    我腦子只有一條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傑克布放倒,我可以從容行竊。等我拿到傑克布的護照後,馬上帶彼得去染頭髮。最遲三天,我們就在駛往澳門的船上了。

    傑克布現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圓。泥湯般的黃酒盛在豁一塊瓷的酒盅裡,跟「RemyMartin」白蘭地毫無區別。酒盅上燒了青花圖案:三根蘭草葉片,一枝蘭花。鄉村粗工匠描畫同樣的三葉一花,描了一輩子,企圖把幾十萬隻杯子描得一模一樣,而正因為他失敗的複製,酒杯才有了一點偶然性,才有了一點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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