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35章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景物在記憶的黑暗中突然閃現。閃現這詞不如英文“POP”,十分動感,帶有聲響,並帶有爆破力。“POP!”某個記憶中的場面或景物“POP”上來了。

    在我的一生裡,不斷“POP”上來的景物和場面可不少。我的一生不算短啊,在我十歲那年,幾個白人少年從中國人的水產商店買了一條活魚,是鯉魚還是鯽魚我不記得了,反正是條一尺左右活蹦亂跳的淡水魚。他們一口一個中國佬地叫著:“中國佬最惡心!居然吃活著的魚,連頭帶尾地吃,肚雜也吃!”白人男孩兒們讓一個老中國佬當他們的面把魚的鱗剝下來,要像表演那樣,細細地刮,讓他們不錯過任何細節,看著魚怎樣扭動痙攣,尾巴狂掃。一面看,他們一面說中國佬真殘忍,簡直是沒有進化好的動物。

    天哪,看他們就這樣刮魚鱗,慢慢處死一條魚!然後他們叫老中國佬剖魚肚子,從裡面取出五髒六腑和魚卵,魚繼續彈跳掙扎,在自己一堆髒器旁邊扭過來扭過去,嘴巴張到最大限度,腮幫子支起來,支得大大的,露出一鼓一鼓的血紅的腮。男孩兒往後退縮,藍眼球,灰眼球,褐眼球比魚還痛苦恐怖,同時說,狗娘養的中國佬,看見了吧?他們把魚養在水缸裡,就為了要這樣殺它們,活吃它們。那些眼神不光是恐怖和痛苦,而是超飽和的瘋狂喜悅。老中國佬不懂英文,對他們笑笑,表示他還可以提供更全面的服務。他把魚卵和魚泡摘除下來,滿手是血,又在一堆髒器裡摸出一塊肝,摘下裡面的膽囊。這時男孩們驚呼一聲,魚的心髒在強有力地跳動,血紅的一顆,如同自己泵壓汁水的成熟櫻桃。

    男孩兒們看著看著,一個個伸出食指,去撥弄那顆裸露的心髒。他們把心髒放到魚的臉龐邊,看著魚對自己心髒瞪眼鼓腮,大張其口,都被這道奇觀震住了。魚一直在扭動身體,一會兒頭尾著地,身子向上形成彎弓,一會兒是腰部著地,頭和尾向一塊兒靠攏。漸漸地,在那藍、灰、褐色眼睛的追光中,那彎弓的幅度變小了。心髒卻還在強有力地搏動,一下一下,搏動出魚在水中的活潑自在;它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跳了,它失去了魚的美麗身軀為它遮體保護,在一雙雙眼睛的瞪視下,赤裸裸地跳動,是可悲的。可它跳得非常奮力,就在它死去的軀體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跳,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

    男孩兒們去上學了,囑咐老中國佬替他們保存那顆活著的心髒,他們放學之後來取。

    當時十歲的我覺得莫名的不適。我希望魚的心髒不要再徒勞地跳下去。它原本是為一個生命跳動的,是為了一樁使命跳動的,而它並不知道它的使命早已結束了,只是為了一些居心不良的眼睛在跳,在演出。

    那顆心髒一直跳,一直跳。男孩兒們直到天快黑,水產店就要關門的時分才回來。老漁佬把心髒和魚各放在一張油紙上,魚的肉體外撒了層薄鹽,男孩兒對不再感覺疼痛的魚的遺體早沒了興趣,他們驚呼著圍著外表已有些干燥變色的心髒,看它一起一搏,一起一搏……

    我們家的一個洗染店就在這家水產店對面,我從七八歲開始,就會站在凳子上點查櫃台上客戶的衣物。這個傍晚,我看見三個白種男孩托著那顆赤裸裸的心髒走過去。這顆小小的中國鯉魚心髒一直跳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顆裸露的小心髒跳動的情景,在我長長的一生中,不斷從我記憶中“POP”出來,我不知道它向我喻示什麼。它不斷地“POP”總是有它的道理,它一定想讓我明白它的寓意。可我一直不明白,因此它一直“POP”出來。有時我的眼皮下,我的太陽穴,我的脖子和鎖骨交接的地方,都是它在一起一搏,它好像說,這意義有什麼難理解呢?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

    在我和彼得對視而坐的時刻,我發現這顆小心髒就“POP”出來了,在頭頂的燈泡鎢絲裡起搏,讓我非常緊張、不適,讓我無端地想到彼得和我,掙扎求生,也許注定不可逃遁。也許我們掙扎在一個巨大的掌心上,那掌心可以隨時合攏,掌心上方一雙雙巨大的眼睛,射出驚訝、好奇、亢奮、狂喜的藍色、綠色、灰色、褐色追光。我們赤裸裸的掙扎在這些眼睛的追光中是徒勞而可悲的,是他們一個短暫的娛樂。

    整個猶太難民社區,兩萬多手無寸鐵的肉體和心髒,在更加巨大的掌心之中,何況又不止如此,他們的上空,被藍色、綠色的日爾曼眼睛,黑色的日本眼睛射出的追光罩住……

    我和彼得常常在十一點以後約會。我這次在醫院門口等到他,就來到這家不比壁櫥大多少的咖啡館。老板是個奧地利猶太難民,六十多歲,跟妻子把一個前自行車棚改造過來,擺上家庭式的桌椅。只有三張桌,但咖啡極好。

    這天晚上我帶了個好消息來,溫世海把另一半盤尼西林的費用付清了。世海下午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在虹口公園門口見面,然後把一卷法幣塞在我手裡就走了。他現在已然是個身手漂亮的江湖俠客。我問他為什麼讓一個陌生人去彼得那裡取藥,還用手槍威脅,他說地下黨人不能同時在一個接頭地點出現兩次。

    喝咖啡是我和彼得最溫情的時刻。我們常常不說話,你看我,我看你,因為越來越壞的局勢讓我們不敢開口,一開口所有的溫情就會蕩然無存。法國人都在搬出上海,到處是賣房子賣家具的招貼廣告,饑荒撂倒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店家早上開門開不開,因為門板外面躺著好幾具皮包骨的屍體。關著門醉生夢死了好幾年的租界已不存在了,處處有孩子在哭號,哭他們餓死的長輩,哭他們自己的饑餓,哭一覺醒來已被父母丟棄在行色匆匆的無數腿腳之間。

    在我們溫情的對視中,我們偶然會悠閒地講講不相干的事。

    我們繞開最最敏感和令我們亢奮的話題,如何利用傑克布,再把他作廢掉。寧靜的暮夏夜晚,我們心事重重,但還是竭力維護它的寧靜。寧靜的對視和閒話中我們互相無聲地問過:各就各位了?

    各就各位。

    一切就緒了?

    一切就緒。

    老頭老太太看我們這樣一對情侶缺點什麼:鮮花或蠟燭。一會兒,老太太把一支蠟燭點燃,放在我們桌上。蠟燭是假的,石頭中間有個洞,裡面放燈油,外體漆成蠟燭的黃白色。火苗一呼一吸。那顆小心髒又“POP”在火光裡。

    無端地,我想到傑克布。他帶著傷又投入了什麼活動。更加神出鬼沒的活動。也許他也在日本人和梅辛格的掌心中,像鯉魚心髒那樣,自以為強有力地跳動,跳給他們看。不死的心髒不知道它有多麼可憐,被日本人、梅辛格看著,娛樂著。也被我和彼得看著。

    世上總有一些生命像這顆小小的心髒這樣不甘心,它要給你看看,你剝掉它所有的掩體和保護它還要跳動,它面對粉碎性的傷害,傻乎乎地跳,傻乎乎地給你看它的生命力。它是最是脆弱,又最是頑韌,這樣不設防,坦蕩蕩的渺小生命。

    我眼裡的淚光被彼得發現了,他問我怎麼了。我說不純的油燈煙有些辣。

    我跟你講了,一個人的一生總有一些場面和景物會“POP”到眼前。常常“POP”上來的,還有另一個場面:彼得全家和我站在客廳裡,彼得囁囁嚅嚅介紹著我,然後反過來介紹他的父母、妹妹。

    我是在扶手椅上坐下來很久,才回過神,想起彼得對我的介紹之詞,他說這就是May,幫了我們不少忙,記得我跟你們提到過的,對吧?

    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色。在我回過神之後分析,他們的眼神在說:彼得跟你提到過這個May嗎?

    彼得的妹妹是個美少女,欠缺一點活力,但從臉蛋到身材都沒得可挑。她在我進來不久,就下樓去了。然後我聽見她打開了亭子間的門,走進去。我敢說她不知道如何和中國人近距離相處,甚至連中國人的相貌是好是壞都分辨不出來。或許她覺得我很丑。

    一個人在僵硬的禮貌中總是很丑。我被指定到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覺得一只長統絲襪在我落座時松了,正勢不可擋地往膝蓋下滑,只要我站起身,它就會掉到腳脖子,在那裡像腸子肚子一樣纏成一堆。我心裡懊喪之極,仇恨自己在臨出門前為什麼對自己的裝束突然質疑,又回去換了這套臀部包緊的西裝裙。假如我穿那件紫羅蘭色帶白花的布旗袍也許不會發生這個災難。我把自己打扮得更西方化一些,是要他們適應我還是我適應他們,我一時弄不懂。

    彼得的父親寇恩先生是黑頭發,他夫人的頭發顏色是深紅。彼得和母親十分相像,那種天生的雅致和貴氣,要好多代人的培育、篩濾,把雜質一代一代濾出來,最終出來彼得這樣的結果。說俊美有點文不對題,就是特別順眼,一舉一止都達到你預期的得體,只有把一切好東西,例如古典樂、芭蕾舞、繪畫和雕塑(基本是經典作品)全拿來滋補自己的生命,才會這樣。滋補是理性的,選擇它們因為對你有好處,你必須愛對你有好處的東西。

    用我們八十年代後的話,叫做優生優育。彼得家那足夠前衛吧?那時就已經開始優生優育了。

    我坐在那裡,兩只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一個勁出大汗,只想早點結束這種有問必答的局面。長統襪溫熱地繞在膝蓋部,提醒我一結束這個受罪局面,它懶洋洋墜落時,我會多麼好看。

    寇恩先生總是言歸正傳,問我父親做什麼工作,母親怎樣。父親去了內地是否談到內地的生活狀況,母親去世後我由誰教養。在寇恩家裡,沒有寇恩夫人教養孩子,一切不可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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