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20章
    挑夫把我們的行李挑到黃包車聚集的地方。黃包車比乘客多多了,傑克布被搶生意的黃包車伕扯斜了衣服和褲子,最後是靠我給他解了圍。他很困惑地看著這樣前面帶兩根直木的車子,琢磨著如何前進後退。等我示範地乘坐到車椅上,讓兩個皮箱乘坐在我大腿上,他才明白這車沒有引擎,全部動力來自兩條醬色的胳膊,兩條靜脈曲張、肌肉暴凸的腿。

    他說:啊,你居然讓他做馬來拉你?!

    我說:你不讓他拉讓誰拉?!

    他四下看了一眼,無數只破草帽下的黑眼睛直直瞪著他,希望他不滿意他原先挑中的車伕,他們可以再有一次入選機會,可以來為他做「馬」。

    他說:我不坐把人變成牲口的交通工具。

    我不耐煩了,問他到底走不走,江邊風又大又冷,路還遠著呢。

    他說:你懂嗎?這就叫非人化。希特勒就是把猶太人非人化之後,才讓其他種族這麼恨猶太人的!

    我心想,他怎麼不幽默了?他不是善於從所有事物裡找笑料娛樂他自己和別人嗎?

    我問他:那你想怎麼辦?

    他說:去找輛汽車。我不信上海除了把人變成騾子來拉車就無路可走。就沒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

    我說:好吧,我等著,你去找汽車,祝你好運。我從黃包車上跳下來。我的打扮像是一切就緒,馬上要進入某貴夫人的下午茶會,又尖又細的皮鞋跟兒每一步都有****石板縫的危險。

    黃包車伕一看到手的生意砸了鍋,馬上攔住我,求我開恩,家裡老的小的,都等他的車費去買米,現在米吃不起了,吃珍珠米、碎掛面,米價比一年前漲了許多倍!他叫我別讓他們全家今朝夜裡吃西北風哦。

    我還沒說什麼,傑克布已經又回來了。沒有找到出租汽車。不用我翻譯,他也懂了一多半。他想出個折中辦法:我和箱子乘黃包車,他自己則步行。

    傑克布習慣乘黃包車是到達上海的三個月之後。他無奈地說:把自己變成馬去拉車,為了孩子妻子能吃上飯,是了不起的。猶太人做不到這樣。

    我把傑克布領進我父親家的大門,上來迎接的是女傭顧媽。父親去內地快一年了,凱瑟琳還賴在上海。父親絕沒有想到我殺了個回馬槍,回來了。顧媽一邊打量「艾先生」,一邊講凱瑟琳的壞話。這是女傭們的一套外交手段,對你好不必講你好話而只講你對頭的壞話就事半功倍。再說顧媽和我的交情從我十二三歲開始,凱瑟琳嫁進來的時候,早沒她地盤了,老女傭心理地盤上,我是個受後媽排擠,終於給擠出門的灰姑娘。

    顧媽說:這個艾先生一表人才,做什麼事的?她擠眉弄眼地歡欣。

    我皺起眉頭說:他就是一般的熟人,住我們家付我房錢的!

    顧媽又說:哦喲,你不要留這樣一個俊先生在家裡住,那你的小媽也不出去打牌、逛商店了,守在家動艾先生的腦筋了!

    我說:臨時的呀,尋著地方就讓伊搬場!

    反正傑克布聽不懂顧媽和我的對話。我們一個揚州話,一個上海話,熱熱鬧鬧地把他討論了一遍,討論讓他一天付多少房錢夠我零花。

    顧媽說著,拿起傑克布換下的髒衣服去洗:那我要好好服侍他,你好多賺兩個零用銅鈿。

    我聽了哈哈大笑。

    上海正在發生糧荒。連我們家都處處可見饑荒的陰影。凱瑟琳的糕點盒子全空了,漏在縫裡的餅乾渣一股哈喇味,說明她被迫改掉吃零食的習慣已經很久。顧媽在廚房裡也出現了一些下意識動作,比如往鍋裡倒油之前,先把油瓶舉到光亮裡飛快地看看,倒了油之後,手指頭自下往上飛快一刮,往瓶口裡一抹,再舉起油瓶看一眼,看自己的手指頭是否刮下一點油,也看被抹進瓶口的細小油珠是否正順著瓶子的喉嚨口往下流。她對這些新動作並無知覺,但我覺得它們是對我的提醒,更大災難來了。大災難終於朝著租界這座孤島來了。我把傑克布帶來的正是時候!我必須在滅頂之災降臨之前不擇手段、傷天害理地來營救彼得。

    所以我見了彼得就說,彼得,我回來是接你去美國的。

    他的大黑眼睛馬上聚攏焦點,我的臉被他盯得一團火熱。我抱住他,呼吸著他海綿浴的檀香皂氣味,浸沒在他的體溫裡。

    彼得倒是比我剛見到的時候健康許多。集中營、輪船底艙、難民大宿舍染到他膚色上的菜青色,已經褪盡了。所以他看上去白淨而俊秀。在糧價激漲的一九四一年秋天,能有個健康白淨的彼得讓我好滿足。

    彼得說了一句什麼。我的臉埋在他胸口,沒去注意聽。他重複了一遍,這回我聽見了。他是說奧地利稅務局不寄給他稅務憑據,誰都無能為力。

    我說不用他管這些,就做好出發準備。他問我能不能告訴他,我到底有什麼辦法,讓他從危機四伏的上海朝著安全的彼岸出發。我說以後再告訴他。他把下巴抵在我的頭頂上,請我務必告訴他。

    我笑著從他的懷抱裡撤出,一邊說:你可不要知道香腸是怎麼做成的。得有多少噁心的環節才能做出美味香腸,你千萬別打聽。等盤子擺在你面前,好,請吧,滋味好不好是關鍵。滋味好就行了。

    我滿嘴胡扯,嬉皮笑臉。他也疑惑地跟著笑了。

    最關鍵的問題,是船票。船票價錢也跟著其他物價往上漲,一些猶太難民得到了美國親友的經濟擔保書,但因為買不起船票還一直在上海擱淺。我們家附近的馬路上出現猶太人的流動貨攤,賣手織花邊,賣頭髮飾物,賣絲綢假花,都是猶太妻子們在幫丈夫掙收入。其中一些是為了集資買逃出上海的船票。有的女人膽子大一些,到下只角的中國貧民地界去買長統襪、絲綢襯衫和領帶之類的零售物品,再販到高檔住宅區去,賺每件東西的差價。彼得告訴我,他母親就常常去南市區買綢料,再讓一個傘匠替她加工成歐洲式樣的洋傘,拿到霞飛路上去賣。有時她還帶著彼得的妹妹到洋房區挨戶去敲門,向闊綽的英國、法國女主人兜售工藝品似的洋傘。

    傑克布在看到的猶太小販中,或許就有彼得的母親。他們皮膚曬焦了,鞋子的後跟磨斜了,指甲縫裡是上海的污垢。傑克布被如此的求生精神驚呆了。當他為難地對小販們聳聳肩,搖搖頭,小販們馬上知趣地走開,一種朝著無望更走近了一步的笑容在他們臉上浮起。正是這種笑容要了傑克布的命。他在小販走了很遠還被他(或她)認命並且不失尊嚴的微笑定在那裡,半天不知東南西北。

    傑克布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和難民們閒聊。他在虹口區走了幾趟就把舟山路走成了他的故里。他會走進一個個課堂,裡面都是些老學生,五十歲以上,沒有體力出去走街串巷做小販,在中國人的工廠也沒力氣可賣,於是就戴著老花鏡學起了裁剪或者木工或者草編。傑克布在他們中間找到了柏林同鄉,找到了跟他父母同一個俱樂部的會員。一旦跟那些人談起他兒時崇拜的足球明星們,不管對方多大年紀,他馬上把他們談成他的發小。

    傑克布的閒聊對象是教授、律師、建築師、影劇或話劇明星。他們眼下動著上了歲數而僵硬的手指頭編結草帽辮,或在老花鏡後面瞪著一起一落的縫紉針,要麼就守著個難得有人光顧的雜貨攤。稍微年輕的人運氣好些,能到浦東的英國船廠,或中國人的火柴廠碰運氣。英國和中國老闆肯用他們,他們就非常知足。中國工人比他們更認命知福,做的活兒比他們更重,掙的錢比他們更可憐。

    傑克布在閒聊之後回到家,告訴我,他發現那些前教授前律師們的襯衫是如何拼湊的:領子和袖口是維護體面的關鍵,因此他們的妻子(或老母親)把袖口和領子拆下來,把磨爛的表層翻到裡面,再裝上去。兩面都磨爛了,只好讓襯衫們自相殘殺,大卸八塊,把肢解下來的完好部分拼接起來。然後他們穿著熨得筆挺的襯衫七巧板出現在中國人的車間或辦公室,該儒雅還是儒雅。

    傑克布似乎忘了他來上海幹什麼。我向他講述的上海簡直就是一八六ま年代的舊金山,人人都野蠻淘金。傑克布來上海就像當年全世界的人投奔美國西部。他到虹口本來是發現生意機遇。那些把鑽石或金子藏在鞋跟裡、孩子的玩具裡甚至假肢、假眼球裡的猶太難民,也有投資成功一夜間混成大亨的鳳毛麟角。傑克布沒找到任何機遇,卻把他父母給他的錢糟蹋得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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