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18章
    傑克布跟我就這麼認識了。一直要到幾個月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在哪裡見過他。

    婚禮之後不久,我收到彼得來信,說我為他寄去的經濟擔保仍然幫不上忙。因為美國的簽證官員要看他在德國的納稅證明和五年內無犯罪記錄。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郵程,趕緊到美國電信局服務樓給他發了電報。那時發電報很貴,十美分一個字,我數了數口袋裡的鈔票,用剛領到的一禮拜薪水買了一百多個字。(我從小就聞夠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氣味,摻了廉價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漿的虛假香氣,所以我在一個唐人街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寧可少拿工錢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裡當摩登洗衣婦。)電報上我叫彼得告訴簽證官,他當時是大學生,怎麼會有收入?至於無犯罪記錄,那是不可能的,在納粹眼裡,猶太人個個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說到舊金山的燈塔礁餐館空著一個位置,是為他空的,海灘也空曠無比,因為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靈上的缺席。總之是這類小布爾喬亞的詞句,一個字十美分地傳送過大洋,傳送給彼得。沒想到回答第二天就來了,彼得也發來電報,說他在維也納郊區一家高爾夫俱樂部幫過忙,俱樂部老闆是父親的朋友,讓他在那裡當了一個暑假的實習醫生,掙了收入。那你就跟他們說謊,說你從來沒掙過收入。我在下一個電報裡氣急敗壞。發電報的美國人長時間地瞪了我一眼——中國佬花這麼大價錢說話還不說點真話。彼得回來的電報很乾脆:太晚了。

    太晚了,他已經說了實話。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國簽證官那兒去了!可這正是我愛他的地方,火什麼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個月之後,他說只能聽天由命等奧地利稅務局開恩,翻出他的納稅記錄,給他開一份證明。

    他還不如等耶穌(或者摩西)接見呢。

    我是在絕望中靈機一動,突然看出了傑克布·艾得勒像誰。應該說我早在一九三九年初夏就見到了傑克布的臉,或者,見到了他那臉的影子,他的面影糅合在彼得的面孔裡。我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的他栗色頭髮揉松,讓它堆在那高大的額頭上。假如這頭髮是黑的,傑克布可以很像彼得。

    我把傑克布帶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從這裡開始造孽。

    當然,我明白傑克布對婚禮上的那個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禮結束時,傑克布和我已經在華爾茲中交換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著一步裙小高跟鞋走在唐人街的珠寶行相接的路上,傑克布向我招招手。我問他怎麼會在唐人街,他說他工作的罐頭工廠離得不算太遠,所以他在這一帶閒逛,看能不能碰到我。這個時間從太平洋來的風極狂,兩邊的珠寶店晶瑩璀璨,不是路燈照亮了我們,而是珠寶照亮了我們。

    他說華人律師真是奴隸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點,能跟猶太律師們媲美了。他大哥那樣的猶太律師奴役員工十幾個小時員工也無話可說,因為他奴役自己二十個小時。

    正像那些給傑克布·艾得勒作傳的人描寫的那樣,傑克布和人自來熟,他的語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時你其實已經給他逗樂了。他不會讓你感到某種莊重的關係正在開始。年輕女孩子對莊重的情感關係總是暗暗渴望,因為它是壯麗浪漫史的基礎。而對傑克布這樣的人往往不設防。不夠莊重啊,什麼重大結果會從這裡產生呢?

    所以我根本沒防備。他那種漫不經心的魅力滲入其實已經開始。他站在珠寶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頭髮需要好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領帶的顏色也夠嗆。他請我吃晚餐,我沒有答應,說我伯母會等我的。打個電話告訴伯母吧,請她別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為我編謊言。我請他不必費心策劃,來日方長,改日再說。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也沒有馬上組織第二次攻勢。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才再次攔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們一塊兒,從一個珠寶店轉悠到另一個珠寶店。那時唐人街的女人們玩兒什麼?除了打牌,就玩兒玩兒珠寶,而且是只玩兒不買。一件件首飾拿出來看、比劃、試戴,討價還價,做個某天攢足錢來買它的夢,就玩兒得很高興了。所以傑克布跟在我們一群女人後面,看到的就是我們這項最沒出息的遊戲。這個遊戲夠我們把一條街的首飾店員們耍個夠,從中午耍到晚上。傑克布又是在珠寶琳琅的奇幻世界裡向我走來。他其實已經看到我們狹窄的興趣和不雅的品位了。但他裝成和我們不期而遇。然後他就向我們一行四個女人發出了晚餐邀請。

    跟傑克布熟了之後,我談起文學和戲劇或者音樂時,他臉上總有一絲壞笑。後來我惱了,問他笑什麼,他才說起這個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兒興十足,把那些鑽石、祖母綠、鴿血紅都變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們看,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我的俗氣,不過他全盤接受。

    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人們概念中的單相思、追求什麼的。他只覺得我可以做個有趣的異性玩伴,婚禮上華爾茲旋轉出不少相互的底細,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經歷,傑克布對於上海的興趣不亞於對於我。我描述的上海,讓傑克布想起淘金時代的舊金山,有膽子有賭性都有發財的可能,最好的一點是道德是非的馬虎,人人都能不擇手段地開拓財源,再給自己的道德瑕疵開脫。傑克布認為他來舊金山太晚,發不法之財不義之財的大好時機已經過去。你要對他的這句話橫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來:哪一個豪富家族的發家史經得住考察呢?財富是人性邪惡的積極副產品。

    我們表姐妹一行接受了傑克布的邀請,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檔餐館吃了飯。那時唐人街不少老闆都在店堂裡放一個募捐箱子,為中國抗日軍隊募捐醫藥費。表姐們都習慣往這類箱子裡投一個五分幣或一角幣。傑克布和我最後跨進餐館,他問募捐箱兩邊的標語說的是什麼。我解釋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幾個字吃進去了,然後吐出一口氣,說對一個有國土的民族來說,事情簡單多了。也就是從這偶然的一兩句話,你意識到傑克布·艾得勒另有一層心思,一層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傑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並不光由於他認為正在和我熱戀;他是為了躲避他惹的禍事。那家意大利食品罐頭廠本來挺重用他,讓他做營銷經理,他卻設法把一批批的罐頭轉運出去,經過他的營銷網絡謀利。從工廠到庫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腳就行。工廠出貨是他去點驗的,庫房進貨也經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數字十分容易。意大利人對數字不像猶太人那麼有天賦,所以傑克布越干越膽壯。我們那餐豐盛的晚飯——魚翅、清蒸老鼠斑魚實際上是意大利老闆掏的腰包。傑克布暗中截流了意大利老闆的利潤,買了我表姐們一致好評。中國女人大多數都對捨得為她們付賬的男人刮目相看。

    後來,我和傑克布一次次去燈塔礁酒吧,他和我講到他的家庭。他說他的大哥、二哥小時候會乘一輛兒童車,由他祖母推到公園去散步時,人們和老太太搭訕,說兩個天使真可愛呀,幾歲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師先生三歲,內科醫生一歲半。這是人們編的笑話,挖苦猶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點也不覺得它是個笑話。早早地為孩子設定生活目標不對嗎?不功利他們將來怎麼成功?成功的猶太人還讓人當牲畜宰,何況不成功?

    傑克布和我第一次發現彼此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我們都不愛音樂,也不愛歌劇,更不愛芭蕾,總之,那些只求上進的人必須愛的高尚東西我們都不愛。而且也為自己的「不愛」找到了堅實理由:因為這些高尚的東西是強迫灌輸進來的,這種強迫才不把你直觀的、天性的取捨當回事。換句話:高尚的東西不尊重我,我寧可不高尚。我和傑克布談到這些話題就非常投機,會破口大笑,笑得燈塔礁酒吧的人恨不能把我們扔到太平洋裡去。

    傑克布說:May,你看,我成了我們家的敗類,用我父親的話說,是猶太種族的敗類。我大哥、二哥讓我祖母如願以償,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生,輪到我,只剩下個會計師。逃到西部來,就是逃避預先給我設計好的會計師角色。我記得傑克布這樣告訴我。

    那天他和我坐在酒吧窗口,他右面應該有一輪夕陽,但雲霧太厚,只能看見餘暉投在太平洋水面上一個不亮的倒影。從這裡一直漂,就能漂到我的彼得身邊。我常常和傑克布來這裡,就因為我對彼得的想念可以一無阻礙地從太平洋漂過去。餐館領班也不再來煩我們了,傑克布跟他繞舌了十多分鐘,沒能把我安置到白種人用餐區,結果他只能陪我到有色人種用餐區來,好在太平洋、燈塔、落日都是人種色盲。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沒命地打扮。我要保住我對傑克布的魅惑力。我已經在實施驚世駭俗的計劃。其實比我形象魅惑力更重要的,是我的性格,這點傑克布不久就會告訴我。我跟他那麼有話可談,對許多事物能談得那麼投緣,是他更加看重的,也是我牽扯他興趣的最大砝碼。

    所以他不在乎向我道破他不高貴的方面,他以為能在我這裡找認同感。但他萬萬沒想到,每到我看到他玩世不恭打趣一切,我就會想到,幸虧我有我的小彼得。彼得跟他多麼不同,吃盡苦頭,把自己化成父母和家族的理想。他什麼都想做得盡善盡美,做得自己成為自己的理想。我愛彼得正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理想,我討厭成為誰的理想。怎麼會是這樣呢?讓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東西是她達不到的,先天缺乏的。

    每當傑克布講起他從小到大怎樣瞎混鋼琴課,我就想到彼得的認真和真誠,哪怕他沒有做音樂家的指望,就把它作修行也彈了二十餘年,一顆心彈得那麼清靜單純。人不可以都像我和傑克布,人應該找到一兩種途逕自我提純。

    這就是為什麼越是和傑克布親近,我越是苦戀彼得。

    我問傑克布,假如我去上海,他會一塊兒去嗎?

    他回答,這樣一對青年男女,關係太可疑了,是否先訂婚再訂船票。

    他就是這樣滿口渾話。

    我說猶太人家裡規矩那麼大,要和中國女人訂婚恐怕不容易。

    他說中國人家的規矩也很大,不過那是對守規矩的人來說。

    我們有關訂婚的半遊戲討論先擱下不提了。

    讓我看看,一九四一年初夏的事件發生在什麼場合下。那事件讓我決心要犧牲傑克布,去營救彼得。對,是這樣的——傑克布常常去一個愛爾蘭酒吧打彈子。酒吧在金融區,我上班的律師事務所常常派我把一些文件送到移民局,所以我會趁機到金融區的一家寄賣行打打獵,碰到運氣好能獵到相當不錯的衣服、首飾。跟男人打獵一樣,即便沒有獵物也是一次消遣。我也不圖獵到什麼。這寄賣行旁邊,就是舊金山一條著名的不名譽小街,暗娼、地下賭場都有。

    我在寄賣行瞎逛時,看見傑克布和兩個男人走進街口。我叫了他一聲,他們談話談得入神,沒聽見,似乎進了街上第三個門。那是一家愛爾蘭酒吧。

    我進去時傑克布正在和兩個男人爭吵。他們說的是意地緒語,我聽不懂,但傑克布理虧的樣子我能看懂。那兩個人看我進來,表示給傑克布留面子,轉身到吧檯上去了。

    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很正常啊,打彈子有輸贏的。我問他輸了多少錢,他說沒多少,一貫講俏皮話的他嘴老實了,催我快些走。

    我向寄賣行老闆借用了一下電話,打回律師樓,說還需要耽擱一陣,才能把文件送進去。移民局官員對華人的事物愛使性子,送的文件常常沒人簽收。所以我的謊言老闆沒有追究,只用廣東話罵了句:「丟!」

    我又回到愛爾蘭酒吧時,傑克布在地上躺著。他剛剛挨了一陣拳腳。

    兩個債主的最後通牒是一個星期內,傑克布必須還上賭債。

    我問他需要多少錢。他叫我別問了,反正我沒那麼多錢。我說總比一無所有好。他說我那點薪水也就強似一無所有。他居然還笑嘻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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