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11章
    我父親是晚上十點左右見到彼得的。

    彼得盡量把事情講出頭緒,可我父親還是讓他講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講述的時候,他總是插嘴:妹妹沒受傷害吧?……日本狗娘養的沒動粗吧?……妹妹沒有嘴硬吧?……我老爹擔心的是兩腿獸日本兵會對一個妙齡女郎幹出獸性使然的事。他們在南京遍地發情,誰都知道。

    彼得這才明白他繞來繞去想問的是什麼。彼得說他也最擔心這個。他加了一句:在日本人眼裡,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父親這時才長時間地、使勁地盯了彼得一眼。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來:我想……越晚越可怕……應該能夠打聽到的。

    打聽得到什麼?我父親沒好氣地說。他面前這個小伙子漂亮高雅是沒錯的,可無非是個漂亮高雅的難民。

    我父親有兩個日本學生,其中一個女生英語不錯。可我父親除了上課從來不和她來往,找到她必須通過其他學生。當時時間是夜裡十一點,夜上海蓬蓬勃勃,愛玩兒愛樂的年輕學生哪裡都去,就是不去自己臥室。對於他們十一點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我爸爸把彼得帶到外灘路三號的上海總會酒吧,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沒有理會彼得的謝絕。他在這裡不是為了聽爵士消閒,是為了用酒吧的電話,不斷打給他的學生。

    他的一個學生終於回了宿舍。這個學生恰好有那位日本女同學的地址和電話。

    他和彼得開車從外灘一口氣衝到虹口。那時候的虹口,非常有意思,弄堂縱橫,網絡一般。我父親就在網裡開賽車。

    後來彼得對我說:你父親是愛你的,這一點你千萬別懷疑。

    他們開車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條裡弄。

    我父親和彼得幾乎鬧醒了一整條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個日本女生。準確點說,一整條弄堂的人犧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親找到那個很少露頭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間。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沒有歸宿。到了凌晨兩點,還沒見她回來。我父親和彼得只得在弄堂裡乘涼等候,看著一扇扇窗口的燈逐一暗了,一張張不甘的面孔從窗簾縫裡縮回去。

    當時他們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個日本同學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橫七豎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父親和彼得有多絕望。他們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條窄窄的一九四○年六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門開了,娘姨挎著竹籃去買剛下船的黃魚、帶魚或海瓜子。

    他們逆著送牛奶的三輪車走出弄堂。我父親叫彼得別跟著他了,因為他也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往哪兒去。

    彼得像個被丟在大街上的孩子,還穿著昨天冷餐會的西裝。

    就在我父親和彼得分手的時候,我被押到了審訊室。審我的是個憲兵少佐。他讓我坐,叫我別害怕,說實話。

    我說我有什麼可害怕的?翻譯照我的口氣翻過去,少佐點了點頭。不知他點頭是什麼意思,是「走著瞧」,還是「不怕就好」。我再次為自己犯蠢而懊惱。從我向你描述的那個年輕冒失的女子,你對我早先的個性應該有個大致印象了吧?沒錯,就是那種太安分的日子過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讓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經過了死亡和墳墓。(黑得不透氣的狹小空間、陳腐的血腥和繚繞的冤魂,比墳墓怎麼樣?)我誤認為經過了那裡,就是經過了最壞的。

    桌上放著一本美國護照,我被押進來時就看見了。看來他們把我的身份驗證過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兒在美國沒人拿你當人,但護照還是同樣蓋著美國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願,還是蓋在了我這張黃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閱讀的黑眼睛上(這是美國概括的華人相貌)。

    你的陽傘當時放在什麼地方?軍官開審了。

    掛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審訊記錄,大致就是這樣——

    少佐:你和這個散發傳單的學生認識嗎?

    我:誰?

    少佐:那個學生說他認識你。

    我:你在說什麼?哪個學生?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組織散發傳單的那個學生。你知道當時不少人把陽傘、皮包掛在衣架上——有四個衣架。

    我沒話了。

    少佐:為什麼他偏偏挑中你,當然是因為你值得他信賴,你們有交情。

    我:你在說什麼?我都給你繞暈了。

    少佐:你不認識那個讓你轉移傳單的人?

    我:當然不認識!誰也沒有讓我轉移傳單!……

    少佐:你沒有說實話。

    我:……?!

    少佐:其實對方已經承認了。他說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認識的。他說你們很談得來。

    我腦子嗡的一聲:怎麼把溫世海給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誘供還是逼供,溫世海供出來的句句是實情:我和他不時談到日本人的劣跡;我對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徵大大不敬,比如羅圈腿、多毛……種種他們日本人也沒辦法的審美遺憾。

    審訊記錄繼續——

    我:噢,你是說溫世海啊!(我笑笑)他現在在哪裡?

    少佐:這個不關你的事。不要再撒謊。

    我:好的。

    少佐:現在你該承認你幫他轉移窩藏抗日宣傳品了吧?!

    我:你說呢?(我聳聳肩。)

    我這時做洋式動作特別得罪人。少佐認為我倚仗兩個大國來對他聳肩。我聳肩是我無奈,表示:我算講不清了。可無奈被他看成無賴、不屑。你好好看看這個洋派動作,確實有美國式的無賴。有那麼一丁點吧?

    從那一次我領教到日本人是開不起玩笑的。這個軍官把我的無奈看成無賴,因此就認為我取笑他,拿這麼嚴肅的事不當事,開玩笑。他們是世界上最認真的民族之一,對此他們也沒有辦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說:請站起來!這句話他是用英文說的,用他自認為是英文的那種語言說的。

    我知道壞了。我認真嚴肅,英勇不屈都能讓他心理平衡,我作為中國人英勇不屈多少還讓他敬佩,可用一個美國動作來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這就是為什麼他要左右開弓抽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後跌去。但我後面是我剛才坐的椅子,讓我一跌翻倒了。我頭朝下一栽,臉從震動的麻酥中漸漸變得灼熱,灼熱剎那間流散開。我發現自己耳朵眼兒裡都進了血。

    少佐沒法繼續抽耳光,就上來踢我。他頭一腳把我踢得翻向右邊,第二腳把我踢得膝蓋碰胸口。然後我就在他腳下一曲一張,一會兒是條蟲,一會兒是個球。我的身體內部有什麼給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從我嘴裡湧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慘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覺得他踢夠了,周圍似乎安靜了好一會兒。我慢慢轉過身,想撐著地面坐起來,突然看見他的左腳向後撤一步,抬起右腳,中鋒要射門了——那臨門一腳之準之狠,我聽見自己身體發出一聲悶響。接下去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後來驗證出那是因為斷了兩根肋骨造成的。原來少佐一直等在那裡,看看我是不是給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掙扎起身的企圖讓他又補了那致命的一腳。

    假如我是一個純種白人,美國總領事會把我當個大事去辦的。我的姓告訴他我是個華人,他想,無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麼勾當在美國賴下來的中國佬後代,就打發手下的華人僱員去交涉。為一個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兒跟日本人過意不去,何苦?日本人攻打南京時,炸沉了美國軍艦Panay,都沒讓美國太較真。從沉了的Panay上撤到荒島上的美國使節們讓日軍飛機掃射追殺,死傷一片,那麼大一樁事情,都沒讓美國跟日本太過意不去。

    D女士、領館僱員、我父親找的日本說客,籌碼全部加在一塊兒,才把我保出來。

    保釋我的條件是在我傷好之後立刻離境,回美國或去其他什麼國,反正日本人不要我繼續給他們惹麻煩。他們警告我父親,假如我不離境,再次給他們逮著,就不是斷兩根肋骨了。美國領事館出面向日方擔保,我出院之後直接上船。

    彼得也站在迎接我出獄的人裡。我倒是寧願他別看見我的醜陋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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