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32章  (32)
    我把麵條端到桌上去,又為自己鋪好餐紙。我發現一個人在放棄給別人留好印象的負擔之後,原來心裡會如此踏實。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一隻小鍋擱在桌上,下巴幾乎架在桌沿上,兩腳在桌對過的椅子上歇著,耳朵聽著收音機裡惠特妮·休斯頓的歌唱,嘴裡「呼啦呼啦」、熱氣騰騰、連湯帶水地吃著方便麵。一個人不必再討人歡喜,就可以像我此刻這樣,停止受累。我感覺到我此刻在做的,是禮貌苦旅中的歇息。其實我在別人的國家夾著尾巴做人早就做得累壞了,此刻我從儀態上到操行上,都給自己來了一次休假。

    牧師太太從廚房門口走過,她大概以為牧師回來了,才把音樂開得這麼響。但她一見佔領了廚房的是我,眼睛就出現了一個大問號。我對她一揚手,說:「Hi!」

    她似乎這才確定她看見的確實不是別人,是我。她想,這個貌似膽怯、多禮的東方小女子果真面目繁多,不知她哪副面目是真的。她搭訕地問了問氣候,身體已在撤離。我看見詫異在她眼裡飛快地發酵。她一再地想:假如這東方女人此刻是真面目的話,這三個月的裝蒜可夠她受的。

    這時我的手機在書包裡響起來。我跟牧師太太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便去書包裡翻找電話。為了圖價錢便宜,這個移動電話的份量等於一隻小啞鈴,體積也相當可觀。所以它總是沉在書包底部。等我的手穿越了所有書本,摸到它,對方已改了主意把電話掛了。但我假裝電話接通,這樣牧師太太可以把我一個人剩在廚房繼續舒服。

    牧師太太卻走進來,為自己做了一杯熱巧克力,然後在我對面坐下來,同時把兩隻腳架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她笑瞇瞇地聽我對著手機講中文——反正她聽不憧,聽聽也無妨。她把我剛才正做的填字遊戲拖到她面前,順著我做的做下去。報紙上的填字遊戲是供時間上太富裕的人玩的,我今天在時間上一改平素的吝惜,令她再次給了我一個驚訝的眼色。我對著毫無反應的手提電話不知在胡扯什麼,心裡琢磨她不走我是不是該走?若走該如何走?走的話她會不會覺得我提防她?若她認為我提防她提防得多餘,她反正什麼也聽不懂,她對我巨大的失望和識破之上,是否又會增添一層失望和識破?

    我正跟自己聊得熱鬧,突然聽見「嘀零零……」一聲。我見牧師太太驀然抬起臉,瞪著我手裡的移動電話。我還沒反應過來這「嘀零零」來自哪裡,又是一聲「嘀零零」——響動就發自我的手機。

    我跟房東太太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是真莫名其妙,她不懂人間絕大部分花招,更別說我這兒的東方花招。她家祖祖輩輩都是缺乏花招的人,她嫁的也是個在花招上貧乏的男人。因此她什麼都去猜,就是不去想這是我耍的花招。

    她說:「這種新科技就這麼討厭,永遠也別想弄清它到底有多少花招。」

    我說:「可不。」

    我趕緊摁下回答鍵,對著話筒說:「哈羅?」

    電話裡是個英語純正的女人。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爸爸昨天夜裡中風了。」女人說。

    我說:「哈羅?!什麼?!?!」

    牧師太太看著我,我也以同樣莫名其妙的目光看著她。這回我是真的莫名其妙。

    電話裡的女人說:「我父親昨天夜裡中風了,對不起我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說:「哈羅?什麼?!」

    我又聳肩又把兩個眼珠子翻上去望著上蒼。牧師太太也是又聳肩又把眼珠子翻上去望著上蒼。

    電話裡的女人說:「對不起,你聽不清嗎?是這樣,昨天夜裡我父親中了風,現在還在急救室。」

    我說:「哈羅?!?!?!……」

    牧師太太說:「她說她父親中風了,現在還在急救室。」

    我看看她年輕光潤的臉:這下慘了,她居然聽得見——她一琢磨就知道我剛才玩的花招了。她卻一副心如火焚的樣子,恨不得立刻變成我的助聽器。

    電話裡的女人這時哭了起來。她說:「父親買了機票,準備去芝加哥看你……」

    我這才明白過來,電話裡的女人一點也不莫名其妙——她是劉先生的女兒。

    我說:「上帝,我們前天通電話的時候他還好好的!現在他怎麼樣?!」

    劉先生的女兒說:「不知道。他還沒醒過來。……嗚嗚嗚,我今早乘飛機,剛剛到……」

    「他發病的時候身邊沒人?」

    「沒有。……嗚嗚嗚……」

    「那是誰把他送進急救室的?!」

    牧師太太意識到我在講英文,便趕緊站起,手急忙去抓那杯熱巧克力。她認為既然她能聽懂我們的對話,她就不該聽了。她腳步飛快地離開了廚房。

    「警察。嗚嗚嗚……」

    「警察?!」

    「我爸爸還算走運,他昨晚出去看戲,回家十一點多了。進了家門他沒來得及撥密碼解除防盜報警器。所以他倒下五分鐘警車就來了。嗚嗚嗚……」

    「你別哭,說不定劉先生會很快恢復。」

    「你能來一趟嗎?」

    「……我的期終作業還沒完成。」

    「等你完成了,來也沒用了。我爸很欣賞你,說你比我懂事體貼,又勤奮又用功。你為什麼不能把期終作業拿到這裡來寫呢?」

    我心想,我最大的苦衷還不是期終作業,而是旅費。我上哪兒去籌這筆機票錢呢?我對劉先生的女兒說:「我想好再回答你,好嗎?」

    「我爸爸告訴我他要去芝加哥看戲,我知道那不是實話,他主要是想去看你。他覺得你孤身一人在美國,暫時得有個爸爸,……嗚嗚嗚……」

    「哦,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別哭了。我一定想辦法。」

    「你一定要來,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怎麼跟一個得中風的老人打交道,我在這方面一點經驗也沒有!」

    我想,我也沒有跟中風老人打交道的經驗。掛了電話,我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見到地上的信封,上面是牧師太太的手跡。我拾起信封,打開它,裡面卻是一封給「親愛的教友」的信。我再往信封裡看,才發現一張小紙簽,房東太太在上面寫了一行字:等你讀完這封信,就什麼都明白了。我趕忙把那封兩頁紙的信讀完。大體上它把我是怎樣一個窮光蛋介紹了一番,然後號召全體教友為我捐款。牧師太太告訴教友們,我每天如何勤奮地讀書、寫作,如何是個對美國文學藝術將會有貢獻的人。信中也提到了FBI,我這才知道牧師太太對FBI的印象不佳,她對她的教友們說:讓我們以誠摯友情把這個不幸的中國孩子帶出FBI的陰影,領到我主的關愛中吧!

    我拿著這封信,心裡直納悶,牧師太太怎麼沒提到我付的房租及水電費。

    我急忙走到起居室,卻發現巨大的蠟台下仍壓著那一筆筆錢。牧師夫婦竟沒發現我爭取做良好房客的實際行動。但我立刻感到僥倖:我去看劉先生的機票有著落了。我把鈔票從蠟台下抽出,趕緊回到臥室去給里昂打電話。他對買各種廉價機票、音樂票、球票在行。他不在家,我便直接把電話打到「無出路咖啡館」,他果然在那裡。「無出路咖啡館」裡有塊黑板,各種投機倒把的人把自己的名片貼在黑板上。里昂十分鐘就為我找到了一個機票販子,一張去洛杉礬的「紅眼睛」機票只需兩百零八元。

    一小時後,我和機票販子在牧師家附近的「7-11」雜貨店接頭。機票販子說他只收現款或大麻。我遞給他一摞二十元的鈔票,他認真點著鈔票,我認真檢查機票上的所有細則是真是偽。

    他說如果機票出差錯我可以扣下里昂當人質。我笑著回答,如果他發現偽鈔,也儘管拿里昂做人質。他跟我一塊兒走出店門後,我發現他手裡出現了一塊火腿三明治。我問他除了機票他還賣什麼。他咬了一口三明治,罵罵咧咧地說這種雜貨店冰箱裡的三明治都是木乃伊。他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三明治扔進街邊垃圾桶,同時反問我:「你想買什麼?」我說:「我想買什麼你都能買到?」他說差不多。上次有人通過他買到一顆女人的卵子,我裝著沒事,心想沒準就是這小子差點做了里昂腎臟的掮客。我向他打聽一個卵子標價是多少,他說沒有統一標價,價格要看卵子的主人多大歲數,什麼人種,學歷,健康狀況都會影響價位,他說:「打個比方,你的卵子應該價錢不錯,因為你看上去像個博士生。」我說:「碩士生。」他說:「博士和碩士的差價僅是一兩百元。」他又說:「黑頭髮比紅頭髮價錢高。」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一般紅頭髮女人的性情不好。」我問他黑頭髮的價碼是否低於金頭髮。他說:「這就得看誰買了。有人認為金髮的人多半智商不高,但大部分人願意他們的女兒有一頭金髮。」我說原來此中學問頗大。他說當然,有關遺傳工程的書籍他都寫了好幾本了,只是得自己花錢出版。

    我留了他的呼機號碼,然後假裝走進一幢四單元的公寓樓,直到他瘦高而彎曲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彎處,我才穿過馬路回到牧師的家。我不願暴露我的真實住址給一個人類器官掮客。

    劉先生溫文爾雅地在氧氣管、輸液管、排尿管的網絡裡持續昏迷。我看著床頭床尾都是鮮花,心想這位女兒就用鮮花來伺候她父親。她把我從機場接到醫院後,馬上到走廊上打投幣電話去了。她說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要取消兩個晚宴,要推延她去加勒比海的避寒旅行,要把她為男朋友訂的生日蛋糕上的賀詞改寫,還要打電話給獸醫,推遲她那匹馬的體檢。除去這些,她每小時給她孩子的保姆打一次電話,看看保姆是否讓孩子按時進餐、馬桶訓練、看圖識字、出門散步。或者檢查保姆是否在電話上跟朋友或姘頭瞎聊天。這個離了婚的年輕母親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忙。

    我坐了一夜飛機,站在劉先生旁邊不斷打著短促的盹兒。劉先生倒沒有明顯病容,只是沒有那股潔身自好的力量控制,他的嘴唇和下巴顯得過分鬆弛,過分軟和,這使他乍一看像個老奶奶。

    我母親穿著白色細絨衣,背帶工裝褲的照片一直夾在劉先生的相片簿裡。我想像她就是這身打扮站在門口,望著突然造訪的李師長,呆了。她說:「請進吧。不過地方好小,首長不要笑話。」她還有三個小時就要隨劉先生去美國了,房間裡不值錢的都做了小小人情送給了房東,比如被褥、窗簾、帳子、涼席,一些家鄉特產的蚊煙,一套不粗不細的瓷器,兩個鐵鍋一個沙鍋。稍值一點錢的那架老式無線電和一些書,一套大小俄國木娃娃(劉先生贈她的禮物)就暫時存放在房東太太那裡,等著魏小姐來取。

    李師長說:「我剛剛開完會,順路過來看看你。」

    李師長一看見兩隻帆布箱擱在亭子間門口便說:「要出門啊?」

    「不是,想換一處房,這裡太小。」

    「什麼時候搬家,我叫司機開車過來,再派兩個戰士給你,歸你指揮。」

    我母親心裡一定早在搬家了。她知道劉先生任何時間都可能出現,這條弄堂可停不下兩部汽車。她請李師長坐。李師長說開會坐累了,站著伸伸筋骨。她說她馬上去房東那裡討杯開水,給他泡茶。

    李師長卻拉住她,把她徑直拉進自己懷裡。

    他說:「要搬家索性跟我一塊兒搬吧!」

    她看著他不善表情的面孔。她想人們說的威風凜凜可就是指的這張面孔?她伸出手指,摸著他線條極硬的下巴。她看見自己的手指那麼膽怯又那麼好奇,是個孩子的手,一個招惹暫時溫和的大獸的孩子。她看見自己的手跟他的臉完全不是一回事,這點使她肉體深處再次發生那種奇特的抽搐。

    她說:「我去給你弄茶。」

    他說:「別去了,我不渴。」

    她說:「哪能連茶都不給你喝?我一會兒就來。」

    他說:「我真不渴。」他的心給她撫摸得作癢。

    她說:「你可真是當兵的啊,上海有誰喝茶是為解渴呀?」她嗔怪地把眼睛一斜。

    李師長肯定給我美麗年少的母親那一嬌一嗔弄得全身無力。他覺得老人說「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臉」,這話有問題;應該是「少女的臉」。這臉才是一會兒晴一會兒雨,雲霧、綺霞、彩虹,時時都讓他意外。他想,他妻子的面孔怎麼始終就是一個灰淡的氣象呢?

    我懷疑我母親不是真的去泡茶,她不過想借泡茶去做一瞬局外人來看看這個三角關係該怎麼處理。她在房東的廚房拎起竹殼暖瓶,扯下塞子,把水倒進宜興紫砂壺。灶上在蒸銀耳,我母親聽著自己的念頭在溫火上咕嚕咕嚕作響,又化成稠厚的白霧,漫卷在四壁油煙的灶房間裡。我佩服我十九歲的母親,在那樣的關頭還沒慌得把開水倒到自己手上。她仍聽任自己的念頭不緊不慢地咕嘟著:他倆你更愛誰?突然她又一想,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有閒情逸致去想「愛」這種無用的字眼?她判斷李師長今天一定不是順路,而是專程來的。那就是說,他心裡已打定了某種主意。他剛才要她同他一道搬家,意思是他和她要有個共同的家了。

    她這樣就把自己的處境弄得很清楚。她便跑到三樓,向房東太太借用了電話。她給魏小姐打了個電話,請她轉告劉先生不必來接她了,她在外面還有幾樁小事要辦,辦完事她便自己直接去機場。魏小姐覺得奇怪,問:「你不可以自己給他打電話嗎?」我母親說:「他的電話線忙啊,我打不進去!我又馬上急著要出門。」

    此刻不聽到劉先生的聲音,她便繼續對李師長偏心。她總是對李師長偏心,對此她是沒辦法的。

    她把茶端給李師長的時候,抿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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