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26章  (26)
    昨天晚上回到家,牧師夫婦都沒睡。我剛把鑰匙****鑰匙孔,門鎖就從裡面擰開,然後我看見了牧師太太驚惶失措的面孔。她的嘴巴仍吃力地擺出微笑的形狀,眼睛卻白熱地瞪著。

    我問:「你好嗎?」我想,大概是要跟我清賬了。

    「很好。」她馬上回過頭去看牧師,禮貌順著慣性從嘴裡出來:「你呢?」

    我說:「很好。」這時我發現牧師已邁著長腿攆上了他妻子,此刻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倆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站著看我解下圍脖,摘掉帽子,脫掉靴子。我和他們仍在進行禮貌廢話。比如說:天氣真可怕,交通堵得要命。

    然後我穿著又冷又濕的棉襪,跟他們夫妻倆面面相對站在門廳裡,雙方都客套得累壞了。我想說:這個月的房租我下禮拜保證交。想想算了,我信用卡上的赤字比什麼保證都說明問題。我還想說:出什麼事了嗎?他們會想這人看上去挺謙謙君子,其實是個潑皮無賴——白住房、白用水電,在房東和房客之間還能出比這更壞的事?

    牧師太太又急速看了牧師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說我可不客氣了。

    牧師終於開了口:「你最近在跟FBI接觸?」

    「怎麼了?他們找你們麻煩了?」

    「不是。是這樣,今天下午一點鐘,我妻子在留言機上聽到一段很可疑的聲音,你來聽聽就知道了。」

    我被他們領到起居室。牧師伸出修長多毛的手指,摁在留言機的倒帶鍵上。倆人以一模一樣的表情聽著機器沙沙沙響起來,不久出來一個喉音極重的男低音。說:「聽到沒有?聽到沒有?……」然後是個年輕些的男聲說:「有了有了,恨不得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你聽我怎麼樣?」男低音說:「還行,你聽我呢?」年輕男聲說:「不怎麼樣……」機器「卡噠」一聲停住。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眼睛瞪得跟他們一模一樣。

    牧師太太說:「大概在它發生二十分鐘以後,我接到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就告訴我他是FBI的,叫理查·福茨。他問我你的作息時間,夜裡一般是不是都住在這裡。」

    牧師說:「他還問你有沒有把朋友和熟人帶到這所房子裡來過……」

    「我告訴他,我們的房客跟我們一向有契約的,都不會違背契約帶人回來。」牧師太太顯然對這場莫名奇妙的事有些不高興,很可能她在我進門前正發我的牢騷,連同我的拖欠房租,支票跳票,有一次開了爐子沒關,把爐子上面橡木吊櫃的底子都烤得發了黃。小半輩子沒講過人壞話的年輕牧師太太把所有的惡聲惡氣攢足,全用在我這兒。

    我說:「那這留言機上的對話是怎麼回事呢?」

    夫婦倆一模一樣地聳聳肩。

    牧師說:「從上下文看,很可能是他們正在調試竊聽器,就是說,他們已經聽了我們家的許多私人對話。他們已經侵犯了我們這樣安分守己的公民的權益。」

    牧師脾氣很溫和,憤怒都是和風細雨的。

    「可是歸根到底,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名堂。」牧師太太手指指留言機,如同指一攤穢物。

    我聽起來,像是兩個拿報話器的人在通話,像兩個警察。我說:「便衣福茨實在萬惡,他折騰到最後可能是將我攆到冰天雪地的大馬路上去。」

    「也有可能。」牧師微皺著眉,基本是白色的睫毛緩緩地一扇一扇。他每天忙的就是把美好的東西灌輸到人們腦子裡和行為裡,他的灌輸失敗,才會輪到FBI們去忙,他現在輕微感覺到失敗。

    牧師太太最大的不適是她的安全感被破壞了。她的安全感是她上幾代人離罪惡的遙遠而建立的。她不能確定我是否和罪惡有關,但她更無法確定我和罪惡無關。她突然覺得我離她的認識極其遙遠,她曾自信地在我行為氣質上讀出的謙和多禮原來是錯誤,它們都是神秘內向的東方所給予我的偽裝,而絕不能給她證據證實我的無辜。而壞就壞在我的內向和神秘,使她覺得過去跟我的相處全不能作數,而未來都要在長期的一無所知中相處下去。或許東方人可以斯斯文文地做個逃犯,像我這樣斯文的一個逃犯。

    她聽我解釋這其實是怎麼回事:美國在五十年代為外交官員建立的法規,讓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正式羅曼史受到兩個國家,兩種政體的影響。因為我的國家早在五十年代就在你的國家所列的敵人名單上。我對牧師太太解釋道,但我一看就知道她什麼也沒聽進去。我接著跟他們夫婦二人講到我的從軍歷史,尤其是我當戰士記者的那一段使FBI暗中把我提拔成了軍隊宣傳骨幹,抑或情報人員。對於他們這樣給我重視,我是怎樣也講不清的。因為他們拿美國軍隊各行各業來套中國軍隊。

    我給牧師夫婦舉例說:有一次我跟幾位台灣朋友談到中國軍隊的歌舞團,他們馬上說,噢,康樂隊呀,我們軍隊裡也有。我說那和「康樂隊」不同。他們說:差不多啦,就是讓士兵開心嘛!他們和美國人都把中國軍隊的歌舞團員想成電影《現代啟示錄》中朝性饑荒的大兵群撩大腿的比基尼女郎。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們,我們的歌舞團是關照意識形態的,而不是去安撫他們感官的,不是去解救性饑荒的。台灣朋友說:有軍營的地方就有性饑荒,這點你得承認吧?我說:可能是的。他們立刻得勝地大聲說:那就對了!你給他們「意識形態」,他們接受的是性救濟!我說:那就不是前者的問題了。如果一個人賣出去的是飯鍋,結果給買去的人當成了尿盆,你不能說前者就是賣尿盆的!……

    我見牧師夫婦眼睛和面孔隨我的手勢上下左右地動,但他們已在我舉的這個例子裡失去了方向。他們想,她在胡扯什麼呢?三個月住下來,他們頭一次發現我原來是個挺能胡扯的人,並在講到尿盆這類詞時語言毫無梗阻,同講到飯鍋一樣坦然。他們還想:這個貌似文雅的人原來是個標準三八。

    我想,壞了,他們越來越覺得不認識我。我怎麼在這種時候舉出個幫倒忙的例子?

    一夜都沒聽見任何聲響從牧師夫婦的臥室傳出來。他們平穩的日常活動也給我攪了,給便衣福茨攪了。因而我一見理查就說:「FBI得負責給我找房——我肯定會給房東踢出來的!」

    理查很驚訝:「怎麼?你給踢出來了?」

    「遲早的事!」

    「你跟他們應該簽了租約的,租約上又沒說不准FBI打電話。」他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老特務的痞勁。他兩手一攤,又說:「如果他們真要攆你走,我家倒有間地下室空著。」他明擺著是跟我瞎逗,臉上表情我一看就懂:他們真要攆你,可沒我什麼事。

    「我正失業,再去租另一處房,連押金都拿不出來。你是知道的,一般的房東都要看你有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固定收入,一般都要交兩到三個月的房租做押金。就這樣的話,能租到房已經算走運……」

    「我當然知道。」

    「那你能不能行行好,別去煩我的房東?」

    「我也不想煩他們,這是調查中挺重要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我和他站在他的辦公樓大廳裡說話,我不願穿過那個安檢通道,讓兩個面無表情的人翻看我書包裡是否裝有炸藥。理查只穿了件襯衣,扎一條非常花哨的領帶,他下巴左側被刮鬍子刀拉了條口子,一小滴血珠污染了他雪白的襯衫領子。總之我這案子讓他連安安生生刮鬍子的時間也沒了。他做個手勢要我跟他去。

    他領著我走到大廳邊的咖啡鋪。

    我不領情地說我沒喝咖啡的胃口。

    他說他有胃口,他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那個「陽光燦爛」在去上托兒所的路上把奶瓶塞子弄開了,混合奶液弄得她一身濕透,理查只好又開車回去,替她換上乾淨衣服。理查說著打了個長哈欠,這讓我看見了他嘴裡的所有牙齒,有三顆牙被補過。他有一口典型的美國人牙齒,人為地整齊潔白。他為他的哈欠說了兩聲「對不住」。哈欠打完,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困惑表情,在想他最近怎麼了,活得顧頭不顧尾,跟他女朋友的爭執也越來越頻繁。他想不出太多道理,能想到的就是他們生活裡添了個「陽光燦爛」和我。這兩個第三世界的女性能給他這個第一世界的生活添那麼多亂,要他額外操那麼多心,這一點令他困惑。

    「不是我跟你過意不去,我們不可能不向你的房東瞭解你的情況。你的生活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所房子裡……」他的話給他腰裡揣著的呼機打斷了。他皺起眉,把呼機拿出來,看一眼上面的號。「是『陽光燦爛』的托兒所打來的。」他告訴我。好像他給我權力瞭解他便衣生涯之外的樂趣和苦惱似的。

    「你要是急著去回電話,我可以現在就走。我就是專程來告訴你,你們不要竊聽我房東的電話。」

    理查眼睛一鼓,像是說,不竊聽他們的話,我們打哪兒下手竊聽你呀?

    「並沒有竊聽他們啊!」他說。

    「他們都是厚道人,與人為善,樂善好施……」

    「什麼叫『樂善好施』?……聽上去特別耳熟。我感覺到我中文最近有些退步,尤其是成語。」他說著從襯衫口袋拔出一枝筆,要我把「樂善好施」寫在餐巾紙上。

    我一筆一畫地寫,他一筆一畫地看。然後他點點頭說:「噢,我明白了。比如我們對『陽光燦爛』。」

    這小子真油,把事情從竊聽的問題上扯開了。

    「所以請你們不要對樂善好施的人幹這種事。」我說。

    「幹哪種事?」

    「竊聽他們的電話。」

    「誰說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

    「他們的話有什麼聽頭呢?他們無非講講教堂裡的事。」最多是牧師外出工作,牧師太太在家,倆人在電話裡交換三兩句夫妻間的甜蜜廢話,比如牧師說:「今早我起來的時候你還在熟睡,我沒跟你道早安。」牧師太太說:「對呀,我不知道怎麼睡得那麼沉。」牧師說:「(狎暱地笑)你不知道?——想想看你昨天夜裡來了幾次?……」牧師太太說:「(滿臉赤紅)哦,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請閉嘴!……」牧師說:「能讓你快樂我很快樂。」牧師太太說:「我也是。(在電話筒上做一個親吻的吧唧聲)我等著你,早點回來。」牧師說:「我都等不到今晚上了。」牧師太太咯咯樂著,說:「你最好閉嘴!……」

    「他們是最最安分守己的好人,你們幹嘛竊聽他們的電話呢?」我換成英語和他爭,講中文我沒那麼理直氣壯、直截了當。

    「你看看!我問你,誰告訴你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見我一點都不信,他又強調地說:「他們的電話有什麼聽頭嗎?!」

    「那你們還去聽?」

    「誰說我們聽了?」

    「不聽你怎麼知道沒聽頭?」我在這兒等著你吶。

    他一看,進了我的邏輯圈套,歎息地笑了一聲。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惟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國大概是惟一把冰冷當做美味的國家。冰冷使完全徹底的寡淡無味變得不再寡淡無味,它給你的味覺帶來的刺激強過酸甜苦辣。

    理查呷著咖啡,他撕開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裡,又呷一口,還是提不起胃口,又撕開一隻小奶杯,將濃渾的奶油倒進咖啡。他無精打采地攪動著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無精打采。

    我說:「我正在寫三門功課的學期終結作業,如果我現在被攆出來,我這三個作業很可能就做不下去了。這麼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那你要我怎麼辦?」

    「在牧師家好好呆著。他們燒暖氣不摳門兒吧?一般牧師都挺摳門兒。美國有句俗語形容人貧窮的程度:那傢伙窮得像教堂裡的耗子似的……」

    「我比教堂裡的耗子更窮。」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邊,這時定住了,臉從杯沿上端來看我。

    我說:「教堂裡的耗子好歹還有教堂,它們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慢著,讓我想想——」理查·福茨說:「你倒真提醒了我!」

    「什麼?」

    「我說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個教堂!那地方專門收留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來的留學生。那裡的房租便宜到了等於白給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機打斷。他急忙摘下呼機,看一眼,兩道劍眉擰成一道:「怎麼搞的?又是托兒所!」

    「那你快去回電話吧。」我做出告辭的樣子,把圍脖往身上一搭。

    「絕對是個好主意——那教堂的側面有十來間房,一共住了三十多個各國學生。要不要我去偵察一下,給你找來他們的電話。」

    「我不能在學期結束前搬家……」

    「這不取決於你啊!」

    「可是取決於你。」

    「怎麼講?」

    「你只要保證不在我學期結束前再給牧師夫婦打電話。」

    他想了想,說:「你學期什麼時候結束?」

    「一月二十五號。」

    「別的學校都是聖誕前。」

    「要不要跟我們學校核實一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做出一個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時間和日程安排。」

    「謝謝,非常感謝!」

    「哪兒的話。」

    「那你是答應嘍?」

    「你指那個教堂的慈善租賃?我盡快……」

    「我是指你不要再和牧師夫婦通電話這樁事。起碼在我三份期終作業完成之前,拜託你,不要往他們那裡去任何電話。等我期終作業一完成,你可以馬上恢復對我的偵察。」

    「是調查。」

    「好的,隨便你叫它什麼。」

    「是調查。」

    「那就調查。」有什麼球區別?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