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22章  (22)
    他馬上聽懂我語音中潛藏的某種可能性,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種撒嬌發嗲的東方女人被動的進攻方式,他感覺新鮮極了。我看見希望如何在這個五十歲的光棍心裡蹦著火星。他掩飾地將餐紙搓成個紙團,向紙簍一擲。希望使他如此無力,紙團在我和他之間變成了折斷了的拋物線,輕飄飄墜落在屋子正中央。我用自己手指捏起那微潮的餐巾紙、直起身,走到那紙簍邊上,投進去。

    他咕噥一聲:「謝謝。」

    我回頭對他笑一下。我的臉忽然變得很重,笑容推不動它似的。我其實可以把這個慇勤動作做得很經濟,用不著起身,彎腰,拾起紙團,再走到紙簍跟前。我捨近求遠,就是給很少得到女性體貼的五短光棍足夠時間,欣賞品位這份很東方的體貼。獻媚變成體貼,令授者與受者雙方都舒服。我沒有時間檢省自己:我難道在獻媚?我難道要勾引這個五短的翰尼格?就為一份獎學金?……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成敗在此一舉,九千塊的獎學金將決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裡年齡最大的學生,再拖延畢業時間,我會在這裡做「學生奶奶」。我的同學把一個四十歲的旁聽生叫做「學生奶奶」。一次來了個轉學的新生,問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著「學生奶奶」的背影告訴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倫·拉地教授。新生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聲:「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對年老這生命現象的嫌惡大笑。另外幾個由於一直未能完成論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說他們在系裡變色,先變得焦黃,再變成灰白。最終將變成海倫·拉地。

    我受夠了掙學費,受夠了偷書,也受夠了拖延房租水電費。甚至受夠了安德烈每月按時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翰尼格教授說:「我會盡力的。」

    他這句話有了責任的份量。

    我說:「你上次的朗讀會成功極了。」

    「噢,謝謝。你去了?」

    「我沒地方坐,只能坐在窗台上,你沒看見我?」

    「奇怪,我怎麼會沒看見你?你在我眼裡永遠那麼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說?」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覺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樣胡亂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實我聽他朗讀了五分鐘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類人不去為感覺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屬於這個群類。但區別在於有還是沒有那份感覺。五十歲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感覺。他平時馬裡馬虎,即興而瀟灑,其實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污裡亂踏,懂得盯準一雙中意的鞋,耐心等待著大減價。他有那麼平實質樸的一顆心,卻偏偏把一些非感覺的詞彙拼湊硬叫做感覺。這對一個理性而正常的人來說,是多麼不容易。

    「你真認為非常棒?」

    「非常棒。」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麼一種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睛透過我,看著這位長著一頭褐色綿羊卷絨的美國武大郎,是我母親的審美觀在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讓我看清翰尼格長得並不難看:五官還是可取的,尤其那個莎什卡翹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頑皮,它讓他整套五官都生動不少,成了一張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親此刻牽制著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種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步態,去翰尼格的書架上拿了兩個杯子,再走到他桌邊拿起他的礦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給他,再倒一杯水給我自己,順手拿起一張餐紙,拭淨桌上的水漬。其實並沒有什麼水漬。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干的,因為我從來幹不出既嫻雅又麻利,既陰柔又果斷的事。原來母親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還沒到她腹內去投胎時已把一個賢淑、會關愛人並會表演關愛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絕對不是我在對翰尼格教授獻慇勤。這個目標明確、心計多端的小女子讓一套再家常不過的動作翩翩起舞,讓伺候男人這樁事變成了精緻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為這東方女人的細微體貼是美國男女之間不常見的。這個單薄的東方女人不是用肉慾的身姿,而是用母貓思春的眼神,雌豹一樣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她是以細細瑣瑣的一些關懷體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性的訊息,使他也非直接地有了一種性的振奮。我母親在此時對我暗使一個眼色:把穩了,拿捏住。女人在這個階段可以辦成許多事,千萬把穩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母親通過我給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學識90分,總分還不算低吧?

    我母親在我心裡對我悄語:你要給他感覺你是個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將難如上青天。你做的這些體貼溫存的小活兒,其實在識貨的男人眼裡更性感,是深深的內向的一種性感。在這個處處講性感的混賬地方,怎麼辦呢?只能以更聰明的方式去性感,去擊敗那些張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為方式的低級性感。

    我看出翰尼格褐色的眼珠裡,希望的蓓蕾一點點在開放。

    他和我講起他曾經有過的一個女鄰居,也有我這樣的皮膚。

    我想說:你他媽的怎麼已經想到皮肉上去了?但我母親在我心裡及時喝住我:閉嘴。

    我接茬說:「是嗎?她是亞洲人?」

    「是美國兵和菲律賓女人生的混血兒。」

    「那一定很漂亮!」美國兵在全世界擴充兵力,在各色女人子宮裡駐紮下小美國兵。花費二十年收容韓國小美國兵的文學女泰斗賽珍珠活到今天還有事幹,還忙不過來。

    「她不像你這樣苗條。」他說,主題越來越明顯。

    我心想我哪裡苗條?我是瘦骨嶙峋,一個既打工又讀書;既想活下去又想弄文學;既要裡子又要面子;既要尊嚴又要獎學金的女人,就只能瘦骨嶙峋下去。

    「你和她有過一段?」我拿酒吧裡的腔調問他。

    「沒有!」他羞得臉也紅了,「她是個十三點,每回出去參加晚會,就來敲我的門——她住我對面——讓我給她拉裙子背上的拉鏈。她每條裙子的拉鏈都不好使,因為她買衣服總是買小了一號。她所有連衣裙上的拉鏈長得不近情理,她背後的全部都露在外面!

    我笑起來。

    翰尼格說:「我懷疑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是不是就開著拉鏈去參加晚會。」

    我越發笑得收拾不住。

    翰尼格心想,原來她也有這種不高雅的胃口,作為這類閒扯的對象。原來她不像課堂上那麼含蓄怕羞,某個同學寫篇粗野的小說,從頭到尾的「Fuck」,她每聽一個「Fuck」就像冷不防聽見一聲炮仗:眼皮猛一眨,肩膀猛一抖。她原來也可以配合別人的粗俗,配合得很好嘛。

    我說:「那的確是個十三點。」

    他說:「所以我知道她的皮膚什麼樣。」

    我故作欲語又止。讓他明白我沒有吐出口的話是什麼。他用五短的食指點戳著我,也讓我明白他明白了我沒說的是哪句話。我們似乎一下子熟到了這個程度,連對方心裡閃過的不雅念頭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沒說的那句話他清清楚楚地聽成為:你跟她至少「百日恩」過。

    我媽把她自己延伸到我生命裡,她延伸的那部分讓我身不由己,笑著她的笑容,拿出她的姿態,讓我比我自己嬌憨可愛。因而我臉上再現了她對李師長的一顰一笑,我身軀複製了她十八歲時的一舉手一投足。十八歲的她把陣局布得極穩,她說:「那他們倆下棋會下到幾點呢?」

    李師長說:「鬼知道。有時候到下半夜。」

    我母親說:「那要命了!」

    李師長說:「你回家還有事情?」

    「我倒沒關係,不是耽誤首長休息嘛。」

    「我常常讀書也要讀到下半夜的。」

    我母親知道李師長心裡有多亂。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是頭一回為個女人心亂。

    我母親說:「橫豎是走不了,不如師長考考我功課吧!」

    李師長吃驚地問:「我考你功課?」他的意思是,我能考你功課還會請你來這裡嗎?要不是有這麼個抄寫講稿、文件的由頭,我們有什麼借口常相會呢?而且相會在今晚突然發生質變,已成了幽會,因為樓下兩個小子把我們圍困在這裡,封鎖了我們的進路或退路。他們真下棋也好,假裝下棋也好,現在我們陷入重圍,局勢很吃緊啊。

    我母親假裝看不出李師長既捨不得立刻送她走,也恐怕挽留她時間越長,他越沒法交待。她裝作對李師長毫無想法,斜起臉看著他說:「師長考我魯迅吧。」

    李師長聽著巷子裡有餛飩擔子的梆子聲,心想真的是不早了。他無心無緒地問她最喜歡魯迅的哪篇作品。我母親本想把從劉先生那裡聽來的評論學舌一遍,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學識顯擺得恰到好處,再冒點尖,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很可能會不喜歡。其實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歡太逞能的女人,女人最好拿書本學問來做修養,修飾一番氣質,陶冶陶冶性情,但絕不能拿它來做實事,更不能拿出來壓男人一頭。大男人是小女人樹立起來的,女人只有本分地使自己「小」,男人才「大」得起來,男女間才有太平,才有秩序,才陰是陰、陽是陽。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天生要做大男人的,你要「大」過他,乾坤便是顛倒了。因而我母親說:我讀了幾本,都是半懂半不懂,所以才請教師長啊。

    李師長心裡說:能讀下來就不簡單。魯迅再大個秀才,碰到我這個兵,什麼都講不清。他的書再深,對我等於一本識字課本,還是不稱職的識字課本。李師長當然沒告訴我母親實情:他用魯迅來默生詞,練造句。因為它裡面的詞對於他幾乎個個都生。

    我母親裹在李師長的呢子大衣裡:在它沉甸甸的懷抱裡顯得嫩極了。李師長知道如此下去,越來越不是回事情。他越是覺得她年輕美麗,一好百好,事情便越是不妙。他心裡恨恨地想,老子什麼鬼門關沒過過,今天老子還真過不去這美人關?

    我想李師長肯定不知道這種又疼又癢又舒服又受罪的感覺叫愛情。他一個行武出身的人頭一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捨得碰她,又不捨得不碰她,要真去碰她,他是否碰的不得法。這樣一個乖巧漂亮的小東西,他腸子都在疼她。

    但我想我母親當時知道要十分小心,討得歡心容易,保持這份歡心卻不易。她和李師長沒有任何接近的理由,他明天萬一給指派到哪裡去打仗,什麼都會斷掉。要想建樹起他對她至死不渝的眷戀,她的工夫還要下得大些。我現在明白,我母親真是無師自通,做女人的才華是罕見的。這樣的女性才華發揮得最佳,便成了依娃·庇隆,嘎拉·達理,傑奎琳·肯尼迪。稍次些的,便是南希·裡根,薇拉·耶勃可夫、戴安娜王妃。這都是赤手空拳,僅依靠自己做女人做出的成績,贏得了女人所要的整片天下。如伊麗莎白·泰勒、麥當娜之類,就不算極品了。她們還得靠姿色和演技親自南征北戰。而我母親起碼有著跟依娃·庇隆相當的認識水平,出征去征服一些偉大的野心勃勃的男性,不靠身外的一技之長,甚至連姿色都不那麼要緊,她們憑的就是一點:她們是女人。她時刻不忘懷這一點,不斷完善這一點,在這一點上做足工夫,使這一點的每一滴資源都得到徹底的開發利用,一本萬利的獲取。大手筆的女人不是去學男人們的本事,同男人們搶飯碗,最後把男人們弄得半失業而只得向她們言和投誠。

    最棒的女人是伺候著男人們去征戰,而奪下的江山歸她們守。儘管我媽媽當時太年輕,這些認識尚未昇華到理性,她畢竟已有了敏銳之極的本能,那種做傑奎琳的原材料,在她身心中早已是條豐富的礦脈。她明白對男人來說,女人不能俗不可耐,也不能雅不可耐,如果她真把劉先生的魯迅評說背下來,再背給李師長聽,他會對那個雅不可耐的女人不求甚解地讚美一會兒,後來發現對她的海闊天空失去了做大男人的良好感覺。那麼好吧,把她留給比她更海闊天空,能在她面前找得到良好感覺的男人吧!因此我母親在越洋電話裡只問我是否有追求者,是否不止一個追求者,是否把追求者們都擺得平。她從來不問我學校裡的事,首先她知道我這方面向來不用她操心,其次她認為學業事業對女人來說都是業餘活動,是暫時的過渡,女人永久性的專業,是做女人。好好做女人,再點綴些學識,佩戴上學位,最終才能找到個優秀男人來幫你實現這份功業——一個專業的、純粹的女人。全世界仰慕傑奎琳不是因為她演藝卓著或才貌雙全,而是因為她未被任何職業污染,未被任何才華異化,而把女人做到了最高級別,做到了最佳境界,做成了女人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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