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39章 客家鄉村飯店 (1)
    從記憶中的葛籐坑回到客家鄉村飯店,巫永鹹一直沉著臉,一言不發,本來他就不多話,此時更顯得沉默,像一顆老石頭。

    巫文姬感覺張傑力陪同走了一個上午,也怪辛苦的,就請他一起吃了午飯。他不推辭,也不客氣,似乎就是一家人一樣地理所當然,端起碗就盛了滿滿一碗飯,菜還沒上桌便大口地往嘴裡扒,掉到桌上的飯粒,他都一一用手撿起來吃進嘴裡。

    和他相反,巫永鹹一點食慾也沒有。文姬給他盛了半碗飯,他就搖頭了,她只好又倒了一半回到電飯鍋裡。永鹹端起小半碗飯,還是擱了下來。

    「爺爺,你怎麼不吃?」文姬問。

    「你爺爺傷心,吃不下啦。」張傑力笑呵呵地說。

    「我可是餓壞了,」張顯瀾說著,也是大口地吃起來。

    永鹹很羨慕地看著他們,還是端起了飯碗,往嘴裡扒了幾口,堅持著把小半碗飯一粒不剩地吃進嘴裡。文姬幫他舀了半碗湯,他也幾口喝了乾淨,然後起身往樓上走去,走到樓梯口才回頭說:「你們慢慢吃,多吃點。」

    「爺爺,要不要我扶你?」文姬問。

    永鹹擺了一下手。扶著牆壁走回到房間裡,永鹹感覺非常漫長,像是走了一個世紀,猶如他從石壁走到台灣又從台灣走到石壁一樣。在椅子上坐下來,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葛籐坑的變化出乎他的意料,它完全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天翻地覆。舊宅、平陽堂、油搾坊,連一點影子都找不到了,父親墓地的下落,他就不敢抱任何幻想了,他甚至隻字未提,那個鬧哄哄的年代,連房子都留不下來,還能留下一個革命對象的墓地嗎?

    永鹹記得他是在逃亡半個月後聽說父親的死訊的,那時他正在寧化和清流交界的山村裡東藏西躲,消息來源是一個路過的石壁人,他背著行囊正準備到外地謀生,永鹹看到他時迅速埋下頭,往一叢竹林後面跑去,那人大聲說道,永鹹佬,我看見你了!我告訴你說,你老爹前三天病死了,昨天埋葬了!永鹹立即剎住腳步,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那人。時隔多年,他已經忘記了那人的名字,他只記得自己腦子裡嗡的一聲,膝蓋一軟,咚的就跪了下來,面向石壁方向,叩了九下頭,想哭卻是怎麼也哭不出來。那人行色匆匆地上路了,永鹹來不及問更多的情形。他想過偷偷潛回石壁,到父親墓地上燒幾刀紙,看一看新出生的兒子,可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摸進安樂鄉一個親戚家時,他幾乎把親戚嚇壞了,親戚告訴他現在風聲緊,傳聞很多,有說暴動隊和紅軍都走了,也有說他們殺了許多人,反正是亂糟糟的,千萬不要去冒這個風險,石壁人歷來就是背井離鄉、拋妻別子出遠門的,你還是走吧。永鹹記得親戚說了一句話:「現在石壁人要你的命,你只有遠離石壁才能活命。你走吧,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走得越遠越好。」他終於狠下心來,向著石壁相反的方向走了……

    樓梯有人走上來了,文姬走進了永鹹的房間,說:「爺爺,你睡一覺吧,上午你很累了。」

    「這點路不算什麼,當年我一天能走一百多里山路。」永鹹說。

    「我知道,爺爺,可現在不是當年了。」文姬說,「我還知道,你找不到當年老家的蹤影,你心裡不好受,這更是難於承受的累。」

    「你跟爺爺說話也淨是文藝腔。」永鹹苦笑了一聲說。

    「不是啊,爺爺,我覺得特別能理解你,你想當年我們在烏衣巷住了五年,後來那裡要拆掉了,我都大哭一場。」文姬說,「人總是有感情的嘛,住過的地方就是生命的證據一樣,毀掉就沒有了。」

    永鹹欣賞地看著孫女,眼光裡滿帶著疲憊。文姬扶起爺爺往床鋪走去,說:「你好好休息一下。」她幫爺爺在床上平躺下來,蓋上一件薄毛毯。

    文姬從爺爺房間出來帶上了門,張顯瀾也吃完飯走了上來,他肆無懼憚地打著飽嗝,說:「奇怪了,我在台灣食慾不振,到了這邊怎麼天天吃得不知飽?」

    「這是豬仔過糟香。」文姬說。

    「多呆幾天回去,我就成大肥豬了。」張顯瀾笑笑說,他跟在文姬後面,等她開了房間的門也尾隨而入。但是立即被文姬擋住了。

    「哎,我要睡覺了,你也回去睡吧。」文姬說。

    「吃飽就睡,你比我更像豬啊。」張顯瀾說,「哎,跟你匯報一下這兩天我的感受吧?」

    文姬抬起眼睛瞄著顯瀾說:「特許你匯報一分鐘,你對我有感覺之類的陳詞濫調就免了。」

    「這兩天的感受和你無關啊,而是關於客家人的歷史追問。」顯瀾故作深沉地說著,臉上五官彷彿都變得嚴肅起來,這是他最逗人的表情,也是他的可愛之處。「你說,客家人為什麼叫作客家人?」

    「你說呢?」文姬偏起頭。

    「世界上幾乎所有民族都喜歡宣稱自己是某塊土地的主人,為什麼唯獨客家人自稱是客人?」

    文姬眼睛亮了一下。

    「客家人把自己當作這個世界的客人,這是一種怎麼樣的心境呢?」顯瀾認真地說。

    「你把心裡的追問寫下來,恐怕就能寫一本書了。」文姬說。

    「你能告訴我嗎?」

    「我不能。」

    「我能。」

    兩個人相視而笑,顯瀾趁機把文姬攬進懷裡,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做出一副很感歎的樣子,說:「這可是一個宏大的深邃的歷史命題啊。」

    巫文姬做了一個夢,穿越時空隧道來到了爺爺年青時代的葛籐坑,這是她根據經歷和想像拼貼出來的場景,一排高低錯落的房屋,泥土房和磚瓦房相間著,一條清澈的溪水從村子中間流過,水車匡啷匡啷地轉動著,腳下是鋪著小石子的路,沿著這條路,文姬走向村子的深處,那裡有一座高大的宅院,門上的兩隻銅環像一雙眼睛。

    大門在文姬門前徐徐打開,文姬好奇地走進大門,院子裡有人在打水,還有人在編著竹笠,都是些面目模糊的人,年青的爺爺坐在廳上喝著茶,他沒看到文姬走進來,實際上沒有任何人看到文姬,她像是披著隱身草一樣,她可以看到任何細微的事物,而誰也發現不到她。

    剪著學生頭的姑奶奶從文姬面前走過去,她穿著平底的布鞋,行色匆匆,她要幹什麼去?文姬叫了她一聲,但是她根本沒聽見,她腳下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像一陣跳蕩的音符。她消失的地方又走出了一個女子,端著一笸籮的針線,緩緩地走來,文姬無法確定這目光略帶憂鬱的女子是不是年青的奶奶,她似乎更像是從影視劇裡走出來的一個失寵的女主人。文姬迎面向她走去,她從文姬面前經過,像一道光亮閃了一下,霎時就不見了……

    文姬從夢裡醒了過來,她從床上爬起來,一手撫著胸口,一手端起桌上的水杯,猛喝了一口。房間裡光線明亮,牆上的壁扇呼呼地轉著風,這不是一個適宜做夢的環境,但她還是做了一個年代久遠的夢。

    文姬打開門,就聽到爺爺的房間裡傳出兩個老人的說話聲,因為彼此有點耳聾,聲音說得比較大,他們說的是客家話,她基本上能聽懂。

    爺爺房間的門是敞開的,兩個老人轉頭看到文姬走到門口,就閉了嘴不再說話了。這讓文姬奇怪,為什麼不接著往下說?又不是說什麼秘密的事,她都聽到了,他們在說一個叫作「幼妹」的女人,根據她的猜測,這個「幼妹」就是爺爺在石壁的妻子,也就是她傳說中的石壁奶奶。

    「爺爺,我跟你去吧。」文姬說。

    「去哪?」永鹹不解地問。

    「你們不是說要去……?」

    永鹹擺擺手,示意文姬不要往下說了,他站起身,背著手踱到窗前又踱過來。

    張傑力用客家話說:「永鹹佬,你要是不高興,就當我什麼話也沒說。」

    這下輪到文姬不解了,她看了看傑力,又看了看爺爺,試圖從他們臉上發現秘密,但是他們佈滿皺紋的臉上除了皺紋還是皺紋。他們之間並沒有爭吵,從她剛才聽到的話頭話尾來看,他們似乎還說得很投機的。

    「沒什麼。」永鹹用客家話說。

    文姬從爺爺的神情裡感覺並非「沒什麼」,那分明是有「什麼」啊,可到底是「什麼」呢?她實在無法捉摸。

    永鹹和傑力剛才提到了一個名字,正是永鹹七十年前的妻子羅幼妹,據傑力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說法是,羅幼妹帶著年幼的兒子改嫁給一個張姓男人,大約兩三年,張姓男人病逝,幼妹受到許多無端的指責,說她是掃帚星、剋夫命,她精神上抑鬱成疾,在一個雨夜裡走出家門,一說投水自殺,一說被水淹死,還有一說是流落他鄉,下落不明。在逃亡路上和在台灣的日子裡,永鹹是陸續聽到過她的一些消息,第一次聽說她的改嫁,永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好長一段時間覺得不能理喻,因為就是在石壁,有多少男人遠走他鄉啊,有的也是許多年下落不明,而家裡的妻子總是倚門而望,從不放棄思念和等待。直到1950年之後,永鹹發現回到石壁已成為不可能的事情,在台灣眾多老鄉和朋友的勸說下,他決定結婚,在外面漂泊了那麼多年,像所有的客家人一樣,處處無家處處家,對家的渴望比任何人都更強烈。

    顯瀾也從門口走了進來,感覺到房間裡的氣氛有點異樣,說:「你們在開會討論問題啊?」

    文姬朝他擠一下眼睛,示意他不要亂說話,他扮鬼臉吐了一下舌頭。

    永鹹走到傑力面前,說:「那我們明天去看看。」

    「我也去。」文姬搶著說。

    「你去幹嗎?」永鹹說。

    「我跟你們去呀,我這是執行老爸的指令,爺爺到哪我就到哪。」文姬說。

    晚上吃過飯,張傑力拄著煙管回家了,巫永鹹讓張顯瀾送他一程,他擺手拒絕了。永鹹在飯店門口站了一會兒,看到對面的公祠牌樓落下了厚厚的暮色,往山上望去,整個公祠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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