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35章 巫永祺的變化 (1)
    巫永祺變得沉默了,本來她在家裡是最活躍的精靈般的小妹子,現在卻像是一個心事重重的婦人。她一個人坐在椅子裡,望著天井上空的藍天發呆,一坐就能坐半天。她不想說話,她覺得自己這樣安靜地坐一坐,心裡就會慢慢地好一點。永鹹老要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問得那麼清楚,她真的不想說。

    永祺感覺到身邊出現了一個人的氣息,氣若幽蘭,她像紙人一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身上卻散發出一股女人的熱力。不用看,這是傑儀。

    傑儀剛剛來到巫家時,永祺還是懵懵懂懂的妹子,她非常奇怪她怎麼是來嫁給老弟的?老弟還是個拖鼻涕的小屁孩,他怎麼一下子就有了老婆?漸漸明白一些人事之後,永祺心裡非常同情傑儀,她覺得這對傑儀是很不公平的,可是這又能怎麼樣呢?似乎誰也改變不了現實。

    「永祺,我給你送一碗擂茶。」傑儀走過來說。

    「不用了,我現在不想喝,謝謝你。」永祺說。

    傑儀站在永祺的身邊,把一隻手輕輕搭在永祺的肩上,說:「永祺老妹,你能聽我一句話嗎?」

    永祺用手抓住傑儀的手,這是一雙勞動的手,手上磨得關節有些粗大,但還是柔潤的,充滿著成熟女人的彈性,永祺沒有說什麼,她輕輕的撫拍表明她願意聽對方說話。

    「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你也不用一直放在心上。」傑儀說。

    是的,流水流過,留下痕跡,歲月流過,留下回憶,而事情流過,你不把它放在心上,但是心上自會留下深深淺淺的印痕。永祺抬起頭對傑儀友好地笑了一笑。

    「你看,你笑得多好看,我都好久沒看到你笑了。」傑儀說。

    「你也笑得很好看,我也希望經常看到你的笑容。」永祺說。

    傑儀微微一笑,說:「我都老了,還能好看到哪裡?」她的嘴角邊掠過一絲辛酸。永祺更是從她的話音裡聽出一種無奈和淒涼,是啊,她從15歲來到巫家,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永維在學校裡一直不願意回家正式成親,她已經賠上最美麗的青春時光,她還能耗上多少年呢?和她相比,永祺就覺得自己的經歷不算什麼。這麼一想,永祺心裡寬慰了許多,然而,這就更加反襯出傑儀內心的痛楚。

    永祺開始給茂如寫信,她覺得有必要讓茂如知道那天的經過,這事和他有關,是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學堂門外,他在裡面睡著了還是看書作畫過於投入了?寫完了信,永祺看了一遍,發現字裡指間充滿了責備。自己有資格責備人家嗎?茂如有什麼錯呢?她想了想,還是把信撕了。後來又先後寫了幾封信,信上的火氣越來越淡,淡到沒有了,變成自己是在乞求對方的關愛似的。她覺得這樣有些賤賣自己了,這對自己是不公平的,她需要的是一種平等的情感。最後,寫好的信都撕碎了。

    進入臘月,石壁地界開始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又是一年了,四處飄蕩著過年的氣味。過年是石壁人最大的節慶。大人小孩,窮人富人,每人都想著過年。

    永祺對永鹹擅自幫她請了休學假很不滿,但是想到快要過年了,自己的心緒也是時好時壞,還是決定在家好好過個年,過年後再回學校。

    老媽在世的時候,家裡的酒都是她釀的。小時候,永祺很喜歡看老媽在簸箕上攤開煮熟的糯米飯,那煮得又熟又透的糯米飯有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氣,老媽時不時地會抓起一小團糯米飯塞到她嘴裡,每次她的小肚子總是吃得像西瓜一樣滾圓。這幾年,家裡的酒都是貴生釀的,貴生是家裡全能的長工,除了生孩子他什麼都能幹,不過他釀的酒和老媽釀的酒相比,味道就要寡淡許多了。現在既然在家裡閒著,永祺想不如跟著貴生釀酒,或者就由她獨當一面,釀幾甕好酒給大家露一手。

    貴生聽說永祺要跟他一起釀酒,眼睛不由往上抬,說:「你也會嗎?」他的話外之意分明是,你就算了吧,你不會的。

    永祺自信地說:「我當然會。」雖然她是沒親手釀過酒,但是她看多了,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本來她心裡也沒多少底,看貴生滿臉帶著嘲諷的意味,自信心反而膨脹起來了。

    「你會,那就讓你來。」貴生說。永祺想釀酒就讓她去釀好了,他在一邊做個幫手,正好落個清閒。

    巫家一般每年釀酒用20斗糯米左右,預計明年六月幼妹要養子了,所以現在要多釀一些。一般一斗糯米可以釀7壺酒娘,17斤左右,酒娘兌入一半的冷開水,醃浸三五天,濾去酒糟,燒開澄清後就是水酒了。女人坐月子,吃的雞鴨魚肉,都是放在酒娘裡煮出來的,這也是客家女人善飲的原因吧。

    把糯米洗淨浸透,這第一道活兒,貴生很放心地全讓永祺去幹了。淘洗過的糯米潔白清潤,像碎玉一樣,讓永祺看了就喜歡,她的手在桶裡一遍遍地掬起水,看著糯米隨著流水從指縫間嘩嘩地流得一乾二淨。

    洗過的糯米放到飯甑裡蒸熟,這是很重要的一環。石壁話說,釀酒無功夫,只要糯米飯蒸得熟。貴生就不敢太放心了,添柴燒火的事由永祺來幹,最後蒸得透不透,在請他來把關。第一次永祺用著吃奶的力氣把蒸籠提了起來,一股蒸汽瀰漫了整個灶房,他用一根筷子插進了飯裡,拔出來一看,搖了搖頭。永祺使著勁又把蒸籠蓋上。

    「火不用太大了,可以小點,慢慢燜。」貴生說。

    永祺第二次把蒸籠提起來的時候,她有了經驗,就把蒸籠擱在條椅上,老是提在手上太沉了。她和貴生一人拿了一雙筷子插進飯裡,她不能讓貴生說了算,她也要爭取發言權。

    貴生把筷子拔出來看了看,永祺則把筷子上沾住的一點飯粒放到嘴裡吃了,她慢慢地咀嚼著,說:「我看可以了。熟透了。」

    「你說可以就可以。」貴生說。

    永祺說:「那就攤涼。」她把兩隻簸箕像轉著輪子一樣轉了過來,放在地上。灶上蒸了兩飯甑的糯米飯,從灶上搬到地上,這是體力活,永祺想要試一試,實在搬不動,看來這要貴生才行。

    貴生等著永祺請他幫忙,可她不開口,滿臉憋得通紅地又準備試一次,他笑了:「你行嗎?」

    永祺咬著牙,兩手抓緊飯甑的兩隻耳,心裡喊了一聲「起」,感覺到沉重的飯甑居然被她提了起來,懸在空中一直要往下墜,她用勁控制著下墜的速度,砰地一聲把它放了下來,兩手的虎口都感覺有點震麻了。

    「你行呀。」貴生說,像是表揚又像是嘲諷,他還是把灶上的那桶飯甑提了下來,連他都提得有點費勁,心裡不由要讚歎永祺的堅韌意志。

    打開飯甑蓋子,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永祺不由吸了一口氣,小時候她是最愛吃這種專門為釀酒而蒸的糯米飯,不用菜也能吃飽。永祺傾倒飯甑,把裡面的飯倒在簸箕上,然後用手把堆成小山堆的飯推平、攤開,熱乎乎的飯在她手裡有些燙、有些粘,但是這種熱乎乎的手感從手上傳到心裡,全身心都有了一種溫暖。

    把糯米飯均勻地攤開了,熱氣徐徐往上飄蕩。永祺端了一盆從井裡打來的水,用手掬著水灑在攤開的糯米飯上,這叫「淋酒」。

    這邊的糯米飯讓它慢慢冷卻,那邊永祺要開始「蒲水」了。所謂「蒲水」就是把酒麴研碎成末,再用冷開水調勻。石壁的酒麴又叫酒餅,相傳來源於畬族人,主要成份是酒餅草、金櫻子等草藥,曬乾後碾成粉末,以谷粉做基發酵,然後捏成拇指大小的小圓團,釀一甕酒一般需要六七粒酒麴。

    永祺抓起甕子,點燃一把稻草,在甕子裡熏了一會兒,然後等簸箕上的糯米飯涼了,永祺用手把一團團的飯裝進酒甕裡,倒進「蒲水」,然後開始用手攪拌,不斷地抄起來,揉成團,捏散,又揉成團。這種不斷的攪拌過程,石壁話叫作「台酒」。這需要手勁,更需要耐心。糯米飯在永祺的手裡慢慢變得柔軟,富有彈性,她感覺就像是撫摸著珠玉一樣。把甕子裡的糯米飯攪拌均勻之後,把它們壓實壓平,中間挖一口「酒井」,蓋上密封的蓋子,蓋子上層層包住竹葉,再繫上繩索牢牢地紮緊。

    這樣做了一甕子酒,永祺身上已微微出汗。貴生到外面喝夠了茶,走出來說:「怎麼樣?」

    「很好啊,你看,我做好了一甕。」永祺自豪地指著地上的酒甕子說。

    夏天做酒,一般三天就能出酒,而冬天因為氣溫低,則需要五六天。這五六天對永祺來說,似乎是漫長的,也是美好的,因為她充滿期待。從糯米變成糯米飯,再變成可口的酒娘,這是一種神奇的變化,它讓人神思遐想。永祺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情了,她在期待著糯米的奇跡——是的,奇跡,她覺得只有這個詞才配得上。

    密封的酒甕全都搬到了一間專門的房間,這就是巫家的酒坊。永祺每天都要推開門,用眼光把每隻甕子都看一遍,好像一個母親看著她所有的子女一樣。第二天,酒坊的空氣裡已經飄起酒的氣味,永祺情不自禁地吸著鼻子,她感覺那些酒正在甕子裡滋滋地長出來,像是胎兒在母親溫暖的子宮裡生長一樣。

    五天之後,永祺迫不及待地來到酒坊,解開紮在酒甕蓋子上的苧繩,層層打開封住的竹葉、布條,她的手已開始微微發抖。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她就要看到她第一次做出來的酒娘了。

    最後一層密封打開了,一股酒氣撲鼻而來。永祺看到「酒井」裡貯滿了清洌的酒娘,她急忙用勺子舀了一點,放到嘴裡咂了一下,覺得不夠勁,乾脆就舀了一勺喝了起來,剛剛入口是醇香厚勁的,但是最後留在舌尖上卻是一絲酸澀。

    「怎麼樣?酒味好不好?」貴生走了過來。

    永祺起初的欣喜慢慢消失了,她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貴生也舀起一勺子酒,喝了一口就誇張地吐了一下舌頭,說:「有點酸啊。」

    永祺一口氣打開了七八甕酒,每甕子都品嚐了一下,入口還行,回味都是有點發酸。她心裡的喜悅立即蕩然無存,她覺得這第一次釀酒如果不能說是失敗,至少也是不成功的。本來滿心的期待,也變得有些酸酸的難受。

    永鹹聽說今年的酒是永祺負責釀的,貴生只是打下手,他很震驚,立即跑到酒坊舀了一勺酒喝,又從另一隻甕子舀了一勺,震驚轉為震怒了。

    「你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喝多了?全家一年要用的酒,你就交給她去釀?她會嗎?她釀過酒嗎?又不是洗碗掃地,誰都會做,這是釀酒啊!」永鹹把貴生叫來,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我看你是老糊塗了!你看看,這酒是酸的,怎麼拿出來招待人?」

    永鹹罵過貴生還不解氣,怒氣沖沖走到永祺面前,說:「你以為你真的能幹啊?你嘗嘗你釀的什麼酒?你敢拿出來招待客人嗎?」

    「我、只是試試……」永祺心裡有愧,聲音低低的。

    「你試做一甕也罷了,你一試就是全部,你也是太能幹了!」永鹹又是譏諷又是指責,「你簡直是胡鬧!」

    「我、不試怎麼會做?」永祺抬起頭爭辨了一句。

    「前面你剛出了事,現在你又給我添麻煩了。你釀的酒留給你自己喝了,家裡要喝的還要重做。」永鹹氣咻咻地說。

    永祺再也忍受不住,衝著永鹹吼道:「幾甕酒而已,你也用不著對我大聲嚷嚷!大不了我賠給你!」

    「賠?」永鹹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聲,「你用什麼賠?」

    「你別忘了!這個家雖然現在是你當家,但也有我的一份!」永祺雙眼怒睜,說著把手上的半碗擂茶狠狠摔在地上。

    匡噹一聲,整個巫家幾乎都震動了。地上一灘花花綠綠的擂茶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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