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1章 70年前 (1)
    巫永鹹是在兒子的啼哭聲中踏上逃亡路的。那是70年前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人命關天,這邊是老婆在床上殺豬般地叫喚,接生婆細聲地指責著她:「用勁啊,屙屎你會不會?」外邊是農會暴動隊把大門撞得彭彭響,尖利的喊聲穿透土牆木板,像木棍一下一下地敲著他:「我們是石壁暴動隊,永鹹佬,滾出來!滾出來!」

    巫永鹹在產房前急得團團轉,老婆的痛叫和暴動隊的嘶喊混雜一起,像成群的大王蜂撲向他,令他狂躁不安而又無計可施。

    這邊是新的生命要誕生,外邊是有人要他的命。

    昨日他已經聽說,曹坊暴動了,一夥持槍拿刀的農民包圍了大戶人家的房子,那些民團不知溜到哪邊去了,農民像洪水一樣衝進來,把人像包棕子一樣捆綁起來,家中物件全部沒收。他知道,禾口、石壁這一帶的農民也在背後躍躍欲試,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動手了。

    巫永鹹在心裡重重地歎了一聲,他感覺自己平日裡對雇工還不錯,在村裡也有人緣,修譜蓋廟鋪路造橋,從來是出最多的錢物,可是這下怎麼跟他們擺道理呢?那些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農民像是中了什麼法術,黝黑的臉上一片紅彤彤的激憤,只怕一人吐一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這要怪自家那座油搾坊。誰叫爺爺傳下一座油搾坊,他把它經營得越來越大呢?在葛籐坑,在石壁,甚至在整個寧化,他的永隆昌油搾坊都是最大的,這也難怪那伙窮人盯上他了。當然這裡面有人在指使,他能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張傑心。想到這個人,他不由心頭沉重,親戚做不成,反而成了仇敵。

    暴動隊用木頭撞門的聲音,像油搾坊裡的杖槌撞擊著搾槽,發出宏大結實的響聲,現實和幻覺的兩種聲音交織著,撞得巫永鹹有些站不穩了。

    在門後指揮雇工頂住大門的爸爸一手提著旱煙管,一手擦著頭上的汗,神色慌亂地從迴廊上跑過來,他的聲音裡帶著很粗的氣喘:「頂不住了,頂不住了,永鹹,你快跑!」

    巫永鹹看著爸爸因為緊張而扭得變形的臉,說不出一句話。

    「快跑,他們是來抓你的,你先跑到外面去避一避!」巫得明推了兒子一把,聲音都打顫了,「快呀,快——」

    巫永鹹搖搖頭說:「我不能跑,幼妹就要養子了,我怎麼能跑?」他禁不住走到窗門前,把頭貼在窗欞上,用一根手指撥開厚厚的布簾,眼珠子緊緊地盯著床上的動靜。

    老婆的叫喊聲漸漸小了下來,接生婆把頭埋進了她的兩腿之間,嘴裡在念叨著什麼。這邊的動靜小了,外邊卻是人聲鼎沸,夾雜著號子和撞擊聲,像是赴墟一樣熱鬧,又像是演戲一樣臨近高潮,屋瓦都快要被掀翻了。

    「快跑呀,永鹹,好漢不吃眼前虧。」巫得明推著兒子,手上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推得永鹹踉蹌著直往後退。

    「我、我不跑……」

    「你不跑就沒命了。」

    「要死就一家人埋在一窟。」

    巫永鹹話剛說完,額頭上就挨了一記煙管。巫得明揚著手,似乎還準備再敲一下,那黃銅鑄成的小煙鍋像一隻暴怒的眼珠,他的眼睛也瞪大了,說:「你說什麼瘋話?人家來抓你,你卻在這邊等死,你姆沒給你生腿嗎?」

    巫永鹹從沒見過爸爸這麼發火,連下巴上的幾根鬍鬚都抖抖索索的,像是要燒起來一樣。這些年來爸爸的身體一直不好,去年開始把整個家的經營管理大權交給了自己,他自然明白自己對整個家意味著什麼。

    「你快跑呀,老祖公以前還不是從中原跑來的?三十六計跑為上計!」巫得明臉上充滿一種不可違抗的肅氣。

    巫永鹹愣愣的像木偶人一樣,心裡卻是百感交集。老婆正在為他生孩子,暴動隊要來抓他了,兩件大事碰在了一起,都是人命關天的。跑,還是不跑,這實在是難以選擇。

    這時,產房裡傳出接生婆的一聲叫好:「頭出來啦。」巫永鹹心裡怦然一動,眼淚就從眼眶裡湧出來。

    「行了,你可以走了。」巫得明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巫永鹹聽到了一聲哇的啼哭,像一隻嗩吶高亢地吹響。接生婆興奮地叫道:「永鹹佬,你生了一個帶柄的!」他聽到自己腦子裡轟地響了一聲,身體似乎有些站不穩,巨大的喜悅像瀑布一樣從天而降,他心裡濺滿了幸福的水花,他想大叫一聲,但他只是用力地擦去眼淚,悲壯地轉過身,向廚房跑去,一腳跨進廚房的門檻,回頭對爸爸說:「我來去向丈人爹報喜。」

    石壁地界的習俗:頭胎生男丁的,男丁父親要帶一隻雞、一壺酒和二斤熟肉到岳父母家報喜。這三樣東西,巫永鹹在食晝(吃午飯)時已經準備好了,因為老姆不在人世,他得自己做好準備,即使生的不是男丁,不需要「報喜」,這幾樣東西也是用得著的。

    巫永鹹衝進廚房,提起裝滿酒娘的錫壺和煮過的一塊肉就往紅漆籃裡放,可是雞還是活著,用麻繩綁著腳,繫在桌腳上,看見它咕咕地叫了兩聲,他也顧不上想太多,從地上抓起這只可憐的雞,抓住雞頭用力地一擰,只見雞翅膀拍打一下,便無聲息了。永鹹把雞丟進竹籃裡,一手挎著籃子走出了廚房。

    巫得明發現兒子在這緊要關頭還不忘禮節古俗,無話可說了,只是嘬起嘴,在煙管的銅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煙霧隨著他的歎息從鼻子裡徐徐飄蕩出來。

    「爸,我會回來給兒子『洗三朝湯』。」巫永鹹說。

    巫得明點點頭,心裡說,「做六十工」(嬰兒出生兩個月辦酒席),你能回來就好了,只要躲得過這一劫,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巫永鹹向堆放竹礱石碓的橫屋跑去,兒子的哭聲追趕著他,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大門外劈哩啪啦傳來一陣聲響,有人點起了爆竹,發出狂熱的尖叫。巫永鹹罵了一聲,心想本來現在應該是自己站在家門口,喜氣洋洋地燃放鞭炮,這下只能由那伙龜孫子去放了。他心裡無奈地說,兒子,反正也有炮聲迎接你的出世,有總比無好,你也不用哭了。

    這時,巫家厚厚的大門板轟隆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一群人像一股巨浪湧進來。這是一群革命的農民,他們的臉上閃著造反的激情。過去他們很少來到巫家院子,偶爾來到也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現在他們氣壯如虎地衝了進來。

    巫永鹹挪開竹礱,下面露出了一個地洞。這是一條半人高的暗道,直通向房子後面的一片亂石崗。巫永鹹跳下地洞,把紅漆籃提了下來,外面是晃動的火把,像影影幢幢的鬼火。他聽到了一陣亂哄哄的聲音,這此起彼伏的響聲裡傳來一聲、兩聲嬰兒的哭叫,他聽到了,是自己兒子的啼哭。那哭聲讓他心頭發顫。他不能再聽下去了,發狠地下了決心,把竹礱挪回原來的位置,頓時,一片濃稠的黑暗像大水淹沒了他,他只能彎曲著身子,憑著感覺在暗道裡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

    農民暴動隊的喊叫聲消失了,兒子的啼哭聲也被隔開。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散發出一股土地的氣味,土腥裡帶著微辛。這是一條從土地深處開鑿出來的逃亡路。一千五百多年前,巫永鹹的先祖巫暹公從戰火紛飛的平陽郡扶老攜幼往南逃亡,又是一千多年前,天下大亂,巫羅俊公隨著父親逃到這邊,現在,莫非又一個亂世降臨了?巫永鹹只能在兒子的哭聲中獨自上路,心裡是幾多的悲愴和沉痛。

    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在後來出版的《寧化人民革命史》裡,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禾口黨支部於(1930年)6月24日晚召集農會會員200多人在禾口道南學校操場進行暴動分工,當晚分別在禾口、石壁、鳳山、水東等村捉拿土豪,沒收其財產。」

    但是它注定要被人不斷地提起和講述,反覆地回想和想像。

    那個夜晚的親歷者已經越來越少,在世的大都垂垂老矣,無法開口說話,但是坐在維藩橋長椅上的人們,說起那個夜晚,卻像是昨日夜邊發生的事一樣,他們一個個變成了當事人,說得口沫四濺繪聲繪色,只是每個人演繹的版本不同,甚至彼此矛盾、截然相反,有時同一個人說的,今日和昨日的說法就不一樣了。這些繞舌多嘴的人多是六十幾歲的老人,喜歡聽他們講古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再說越來越多的後生子到城裡打工去了,老人們只是自得其樂地說著過癮。曬曬日頭,動動嘴皮子,時間似乎就過得快一些。

    可以說的話題太多了,屁股下坐著的這維藩橋,要說就能說半天。這橋原來不叫維藩橋,而叫作福德橋,原來的橋址也不在這邊,而在小河上游40米處,大清雍正13年(1735年)夏日,山洪暴發,把橋沖塌了,村中張氏族人便集資重建。可是張姓長房的一個老者說,社公(土地神)托夢給他,說是福德橋建於原處,風水不佳,應該往下遷移40米。這一說法一直頗有爭議,不過,到了乾隆9年(1744年),張姓族人還是再次籌資,依照社公托夢的建議,遷址重建了福德橋,還是單拱石橋,只是名字改成維藩橋,橋上建起了長長的木構涼亭,供奉財神爺,保佑大家出門平安發財,兩邊安置了長條木椅,同時在橋頭用青磚砌成一座德潤亭,是為暖亭,可以給歇腳的路人遮風擋雨。維藩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人拆毀了,現在的橋是1990年依原貌重建的。當年誰帶頭拆的橋,後來得到什麼報應,這也是有一些故事的,但是講得多了,像酸掉的水酒,沒有人感興趣了。現在,維藩橋、德潤亭和巍峨聳立的客家公祠幾乎連成了一個整體,坐在橋上的木椅上,就能看到客家公祠那雄偉的牌樓。

    牌樓前的空地上時常停滿大大小小的汽車,那是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來的客人,他們全都是到客家公祠裡尋根謁祖的,有的老態龍鍾,需要別人攙扶才能走路,有的則是被父母抱在懷裡或者牽在手上,更多的是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一個個表情凝重,而又掩飾不住一種回到祖地的欣慰。

    維藩橋上的老人們早已見多不怪。自從1995年客家公祠落成之後,他們也算是見了大世面。每年的10月16日是客家公祠的公祭日,石壁地面上突然就冒出黃橙橙的一大片人,好像從地裡鑽出來的蘑菇,眨眼間就佈滿了整個石壁。黃橙橙一片呀,像金黃色的稻禾翻起層層波浪,因為他們都穿著祭祖的黃色馬夾。

    全世界的客家人都認石壁是客家祖地,你說這是多大的事?全中國的人都認北京是首都,而認石壁是客家祖地的可是全世界的客家人,全世界呀,這樣一比較,石壁都比北京厲害了,老人們就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的,恨不得連飲三碗酒娘,於是不免又要滔滔不絕地說上半天。

    這是2000年5月的一天,有一個孫子在寧化縣委報道組工作的老人向大家發佈最新新聞:巫永鹹要從台灣回來石壁醮地祭祖了。誰知有人不以為然,說永鹹佬說要回來都說過幾多遍了。有人扳著手指頭算了一下,說永鹹佬九十多了,他還走得動嗎?看到大家對自己獨家發佈的消息表示懷疑,這個老人很不高興,他說的消息可是有正規的來源渠道,一向具有權威性,居然一點也沒有轟動效應。不過他還是很快轉換話題說,前幾天他看到兩個後生子攙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家公祠的正殿玉屏堂,一問才知道那兩個後生子是老人的曾孫,那老人很老了,你們知道他今年幾多老嗎?說到這裡,他賣了個關子,等許多臉朝他轉過來,才伸出一根指頭說,今年整整100歲。老人說:「人家都一百了,永鹹佬才幾多?」他把話題又繞回來了,其實,他的言外之意是,人家100歲老人都來了,巫永鹹不過91歲,他也是可以回來的,最多兩個人攙住他。

    於是,巫永鹹這個名字以及那個夜晚,又開始在人們的嘴上流傳,成為今日最重大的話題。

    有人說,巫永鹹那天夜晚從暗道裡逃出去,一路狂奔,連竹籃裡的那隻雞掉落在地上,他都沒有發覺,他穿過鄧坊橋、張家地,跑到濟村長坑的丈人爹家裡,直喘著氣,話都說不出來。

    有人立即反駁說,不對,那天夜晚,巫永鹹本來是想到丈人爹家裡報喜,但是形勢危急,他覺得還是生命第一,就把那塊熟肉當下酒菜,一口酒一口肉,全裝進肚子裡,然後頭腦冷靜了,身上也有力氣了,就翻山越嶺一口氣跑到水茜,然後又跑到安遠,躲進樹高林密的牙梳山裡。

    這時,張傑力拄著長長的旱煙管,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大家全都轉過眼睛看著他,有人叫他叔哩,有人叫老叔公,還有人叫公。張傑力今年85年歲了,滿臉是縱橫交錯的皺紋,牙齒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耳朵還不背,兩手拄著旱煙管,駝背的身子站穩了,站成一張弓似的。

    「你們說永鹹佬,當年呀,我……」張傑力一開口,嘴巴就像風箱一抽一抽地往外送著風。人老話多,他的嚕嗦和牢騷在石壁地界早已出名。有人在後面說他,「牙齒了了疏,說謊一簸箕」,當面還得耐心地聽他絮絮叨叨。

    1930年那個夜晚,張傑力還是一個15歲的少年,據說他也混在農民暴動隊裡,他老哥張傑心是正式隊員,他是拿了一把菜刀參加暴動的,算是編外隊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