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在婚姻中擱淺 第4章 冤家 (1)
    趙燕子如此心急火燎嫁女兒娶兒媳婦,不是她心理變態,而是有個苦大仇深的理由。那是她在48歲企業改制被迫內退那年,大鬧了一頓廠長田立功後,看明白了一個生存法則:像她這樣的草民,要想不被人擠對,門前必須得有倆石頭獅子趴著。她得有靠山,她男人早早沒了,閨女紫蘇和兒子半夏便成了她未來的希望。她得有個有權有勢的親家撐著,當官的,有錢的,最次也得像董惟一那樣,業務大拿,工廠離了他不轉。

    思維簡單的趙燕子認死理,有個有權有勢的親家撐腰,就再沒有誰敢不給她分房子,不給她漲工資,逼她提前內退,逼她去夜市擺攤賣襪子自力更生了。趙燕子經常咬牙切齒地這麼想像著,她的兩個石頭獅子,一個砸死田立功,而另一個壓癟李黛玉。

    這事牽扯到20世紀70年代末的一件醜聞,也是趙燕子永遠也癒合不了的傷疤,不管什麼時候揭開來,都鮮血淋漓。這段仇恨被她埋在心裡那麼多年,她是為這倆仇人活著的。

    那一年,中藥廠風傳車間主任董惟一把女徒弟李黛玉的肚子搞大了。趙燕子去捉姦時,發生了天車吊桶墜落事故,「姦夫」為保護「奸婦」當場斃命,李黛玉隨後失蹤,而當時的保衛科長田立功,因愛慕李黛玉對此不了了之……剛烈的趙燕子拖著一雙幼小的兒女,發誓要找到勾引丈夫,又導致她成了寡婦的李黛玉報仇。結果李黛玉硬是在趙燕子的眼皮底下,跑去了濟南,跑去了廣州,又逃到了美國。趙燕子尋凶未成,氣得修了自己的空墳,把她自己埋了……這件緋聞整個城市40歲以上的人都記憶猶新,男女關係、捉姦、死亡、報仇……這些都是市井間茶餘飯後最熱門的話題。

    趙燕子至今痛著,因為她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還得眼睜睜地看著,「好人不長壽,禍患活千年」,田立功現在不但當了中藥集團的董事長,還有望坐上市科委主任的位子。所以,趙燕子現在簡直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立即找到足以抗衡她仇人的親家,一雪多年之恥。

    但她不知道的是,時光的手,正在悄悄地把他們拉得更近……

    此時,她那個冤家田立功渾身亢奮著,正在家圍著毛巾,讓他老婆張華給他染頭髮。田立功拿鏡子照著,一根一根地跟白髮較著勁,他的理論是,染黑了頭髮,顯得年輕十歲,他得給組織部領導展示個正當年的形象。

    官迷田立功毀在他那條腿上。這事說起來話長,當年他在東北當兵落下了風濕老寒腿,本來都已經被董惟一針灸治好了。可十年前,廠裡最後分房子那次,硬是被來鬧房子的趙燕子推下了樓梯,風濕病不但復發了,還越來越嚴重,現在走路都得靠枴杖了。可恨的是,他提拔的台階才走到半山腰,前面的路還長呢。趙燕子這個潑婦,簡直把他下半輩子都毀了。

    田立功腿疼得哼哼著,一把把吹風機奪過來,衝自己膝蓋吹去。田立功眉頭舒展了,熱乎、舒服,就跟他當年針灸時一樣,腿上一躥熱氣就好。可惜啊,那針灸高手死了,他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神醫了。

    田立功心中只有一個神醫,就是董惟一。

    董惟一是他師父,當年,田立功從部隊復員後進了中藥廠,就一直跟著董惟一當學徒。如果不是董惟一和他徒弟李黛玉不清不楚,硬搶他心目中的女神,還弄大了人家的肚子;如果不是趙燕子耍心機把李黛玉介紹給田立功,讓他擦屁股;如果不是董惟一死得蹊蹺,嫌疑人李黛玉跑了,趙燕子也不會把所有的仇恨都記到他田立功頭上,一直誹謗他,揭他的短……那他田立功現在可真的是平步青雲,估計早就是市級領導了,難道他這輩子就要敗在這條腿和那個潑婦身上?

    田立功正恨恨地想著,他的寶貝女兒田蜜興奮地衝進門來,直接就膩到田立功身上了。

    「爸,我可給你找著秘方了,古代的,專門治風濕病的偏方,絕對管用,華佗都用它配麻藥。還有針灸,哎喲,我找到世界上最厲害的高手了,指哪兒打哪兒,都能扎跑混混,扎你這條腿,那真是小菜一碟。你就瞧好吧,我保證讓你健步如飛……」

    田蜜迫不及待地說了半天,發現父母都驚訝地看著自己,才神色一正,說找到了一位針灸大師。

    田立功一聽就洩了氣,針灸大師只有一位,可惜他死了,再也找不到這樣的高手了。

    田蜜不服氣地說:「我這位可不一樣,他的師父是古人,我都跟他打賭了,他要是能治好你……」

    張華擔心地問女兒:「你就怎麼著?」

    田蜜嬉皮笑臉地回答:「我就……嫁給他。」

    田立功和張華驚訝地一起站起來,田蜜還是嘻嘻哈哈的,一點也沒當回事,嘴裡說著:「老爸老媽,開玩笑的,我開玩笑的。」

    田蜜說完一頭就扎進了衛生間,田立功和張華坐在沙發上緊張地你看我,我看你。衛生間裡傳出流水的「嘩嘩」聲,還有田蜜用英語韓文中文混雜著唱歌。

    「……IwantNobodyNobodyButYou……除了你我誰都不要……NobodyNobody……」

    田立功兩口子聽得面面相覷,老公安張華同志也跟破案終於找到線索一樣,長舒一口氣,他們的寶貝閨女,談戀愛了。

    星期天的清晨,中藥廠職工宿舍靜悄悄的,那些20世紀70年代蓋的老平房一排排地站著,破敗著,憑弔著舊日「工人老大哥」的輝煌。它們在周圍高樓林立的氛圍中,毫無生命的跡象,就像一個地洞,裡面趴著草根階層,跟田鼠似的偶爾露個頭,仰頭看著不屬於他們的繁華。

    一切都慵懶著,被時代遺棄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

    只有趙燕子,還跟個陀螺似的照轉著,亢奮著,計劃著。她紮著圍裙,端著飯鍋過來,看半夏和衣靠在床頭上還在睡覺,趙燕子立即就拍打兒子:「快起來,太陽照屁股了!」

    紫蘇睡眼惺忪地從裡屋出來,抱怨著:「媽,一大早的,你吆喝什麼,大星期天的。」

    趙燕子一見紫蘇,想起大事來了,趕緊吩咐她,吃完飯跟她去相親。趙燕子一提相親,立即跟打了激素似的,忙著擺筷子,自己規劃著,今年一定得嫁出閨女去,不然怎麼讓兒子往家領媳婦?

    一想起兒女的婚姻大事,趙燕子飯也不吃了,無限憧憬著幸福生活。她未來的世界裡只有孫子、媳婦,還有親家。趙燕子立即站起來,打開抽屜,戴上花鏡,開始坐床上數存折,還在自言自語規劃著,給兒子買二手房,房子首付也是大錢,她不能光靠在夜市賣襪子了,就是白天也得加班,她得和城管打游擊。等兒子結婚時大操大辦一把,她得讓老同事都看看,特別得給田立功看看,趙燕子擠對不死,又站起來了……

    半夏反常地沒和趙燕子掰扯,呆呆地透過窗戶玻璃,看門外那枝桃花。他似乎看見了,在某個地方的樓下,桃花綻放,有個叫田蜜的女孩,正站在窗前向著他招手,田蜜說:「你敢賭嗎?」

    半夏開始大口喝稀飯,似乎對面就站著那個挑釁的小女生,就看著他喝稀飯。飲食男女,愛總和吃聯繫在一起,半夏覺得他媽煮的小米粥都帶著甜味,他的心已經飛到另一張餐桌上。

    田立功家的早餐豐盛多了,牛奶豆漿,煎蛋煎培根,烤麵包,看得人眼花繚亂。田立功咬著牙一瘸一拐地過來了,他腿疼了一宿都沒睡著。

    張華擔心地扶他坐下說:「要不我去給你買副護膝對付著?」

    「嗯,也只好這樣了。我下周要去科委開會,可不能讓領導看出來。」

    田蜜根本就不把她父母的顧慮當回事,因為她堅持認為,老爸的腿不成問題,因為那位針灸高手答應要上門來治。

    田立功立即催促:「那就趕緊來,我可等不及了。」但是張華手裡的筷子都掉桌子上了:「那小子是個電工!他會針灸,這哪兒跟哪兒呀?那是人,不是電線。」

    田蜜不高興了,拿起一片麵包就走,進了自己房間再不出來了。張華氣得拿手指著,卻一點轍沒有。張華立即就分析出來了,那小子不只是會針灸那麼簡單,沒準就是他們家未來的女婿。

    田立功倒興奮起來,女婿好啊,要是有個會針灸的女婿,那他就有槍了。所以他讓田蜜盡快把那高手帶回家。

    田蜜終於樂了,還「啪」的一聲在田立功臉上親了一口。田立功似乎比她還得意,閨女可中了他的計了。

    田立功鬥志昂揚地重新開始吃飯。他咳嗽一聲,十足的領導范兒,他對張華說:「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嗎?我要徹底讓趙燕子閉嘴,她這些年鬧來鬧去就一個原因。」

    田立功直拍大腿,演講似的說了半天,就是圍繞著這條腿。董惟一當年給他針灸治好了腿,趙燕子就認為她男人救了他的命,這就是小市民見識。所以,田立功一旦不答應她的無理要求,她就翻騰舊賬,說他恩將仇報,弄得全廠都以為田立功欠她的。現在好了,要是田蜜找的那小子真能治好他,他田立功就得讓她看看,離了董惟一那把針,地球一樣轉。

    愛情的確帶著陰謀,在一個官迷眼裡,他那條腿,就是政治;那把針,就是武器,一切跟愛無關。

    這個春天對董半夏和田蜜來說,似乎多了一層含義,那是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深藏在眼睛裡,卻暴露在舉手投足間。

    特別是半夏,整個人都變了,他一天裡最隆重的事變成了上夜校。

    田蜜現在站在講台上輕鬆多了,似乎備課準備得很充分,只講給一個人聽。大屏幕上是古詩《相思》,田蜜在念著,眼睛卻看著下面坐著的半夏,帶著點試探,帶著點挑釁。

    她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這首詩是唐代詩人王維寫的,她故意說:「只要談過戀愛的,肯定知道這首詩的意思。」

    半夏緊張地低下頭,不敢看上面。

    田蜜繼續挑逗說:「沒錯,這是一首愛情詩,本來是傳達男女愛情的。可是,有人卻有另類看法,他認為,紅豆是毒藥,在《本草綱目》裡說它是相思木的種子,別看外表漂亮,但有大毒,幾粒種子就能毒死一頭大象……」

    半夏終於抬起頭來了,不服氣地盯著田蜜。

    田蜜得意地繼續鼓動:「這其實是『最辣』、『最酷』的一種詮釋,現實也是這樣,最美好的東西往往帶著最大的痛苦和危險。比如罌粟,它的花最漂亮,可它也是最可怕的毒品。」

    半夏的目光終於接上了田蜜的目光,田蜜笑了,故意再次試探著說:「愛情也是,甜蜜裡帶著刺,就看有沒有人敢於去嘗試。」

    田蜜挑戰似的看著半夏,繼續傳遞愛慕之情:「這首詩其實是詩人王維替一個古代弱女子發出的愛情宣言。意思是,只要敢於以毒攻毒,就會取得成功。」

    田蜜還看半夏,半夏終於揮出拳頭,沖田蜜做了個很嚴重的表情,田蜜樂了。她「嘩」地翻了個頁面,上面是一幅畫,畫著滿枝的紅豆。

    整整一晚個上,田蜜和半夏台上台下地鬥著,較量著,瞭解著,刺探著,心跳著,一直鬥到放學。

    夜校大門口,田蜜故作輕鬆地出來,這次等人的是半夏。

    田蜜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會等我。」

    誰料半夏答非所問:「毒死大象那事,我沒說。」

    田蜜樂了:「你可真較真,我要是說毒死恐龍,你是不是得衝上台和我拚命?」

    「那你明天就這麼說吧,看我怎麼拚命?」

    「哼,你也學會開玩笑了,真不愧是我的學生。」

    「你得嚴謹點,中醫不能瞎掰,那是人命。」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激你嗎?不然你肯主動等我?」

    「不用你激,你的事我記著呢。你爸他真的敢讓我去治腿嗎?」

    「當然敢,我推薦的,他敢不從。我告訴你,別看他是廠長,可是在我們家排第二十三。」

    「二十三?你家人那麼多?」半夏驚訝地問。

    「不,人就三個,可我家喘氣的有二十三個。我排第一,我媽排第二,那二十條熱帶魚排第三到第二十二,我爸排第二十三。」

    「你家真有意思。」

    半夏終於被逗樂了,田蜜也樂了,再次拋磚引玉。

    「更有意思的在後面,我爸說了,等我結婚了,我老公排第二十四。」

    半夏心懷鬼胎地試探著說:「可憐的男人,到你家都成奴隸了。」

    田蜜直接就奔主題了,問他敢去當奴隸嗎?半夏被田蜜的坦率嚇壞了,不敢回答,也不敢看她,逕直要走,卻被田蜜扯回來說:「回來,看把你嚇的!一點幽默細胞都沒有。我說正經的,你到底敢不敢去我家?牛我都吹下了。」

    半夏硬撐著說:「怎麼不敢?我是去治病,又不是去應聘,我怕啥?」

    「好,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那當然,不過我得自己弄明白了穴位才成,畢竟,這是我的第一個病人。」半夏說。

    「那就說定了。走吧,送我回家,我先把我爸的情況介紹給你,知己知彼,你才能勝利。」

    田蜜渾身充滿幸福的符號,半夏也滿身成就感,這一路將通向桃花島。半夏很想給這條路起個路名叫甜蜜,那是屬於他的甜蜜。他壓根兒就不知道的是,通往田家的這條路,20年前就被她媽把路名起好了,至今烙在心裡,那路名叫「仇恨」。

    熱鬧的夜市從來就是為窮人準備的,趙燕子在這裡擺攤覺得很坦然,這是屬於她的世界,來買的是窮人,來逛的也是窮人,她不用看鄙視的目光,也不用低三下四去求什麼。相反,比她還低賤的人常常為便宜五毛錢來討好她,讓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就當不掙錢了」,看著人家歡天喜地地離開,趙燕子覺得自己活得很有價值,很有尊嚴。所以,趙燕子吆三喝四地叫賣著,賣力地招呼著,沒有誰比她的嗓門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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