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紫小雪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裹著一條浴巾，躺在一輛車子的後座上，車子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飛馳。她竭力想站起來，腦袋卻重重地碰在車頂上，然後重重地跌回座位上。
1.週六通宵加班
8月的南方海濱城市，烈日炙烤著大地，天就像孩子脾氣，先把整個城市烤得快要燃起來，然後再用瓢潑大雨把它澆濕。
正是一年當中電子廠生產的旺季，工廠為了趕交貨，沒日沒夜地加班。部分廠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休息，天又太熱，工作環境又差，有些員工直接倒在產線上。勞動部門為了防止類似事件再發生，規定用人單位不能在法定休息日安排員工加班。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週日不准安排加班，那就週六晚上加一個通宵吧。
紫小雪從早上8點開始，除了吃飯上廁所，已經坐在流水線上整整工作十幾個小時了。她所在的電子廠生產迷你按鍵型開關，她的工作是接上一工位傳下來的半成品，然後把一根像頭髮絲那麼細的彈簧裝入塑料槽中。全場兩百多人，能勝任這個崗位的就四五個人，紫小雪是做得最好也是最快的一個。
車間裡燈火通明，流水線上的傳送帶嗡嗡直響，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動，線上的操作工人全是眼疾手快的女工。因為這條線上的工人是以計件算工資，所以竭盡全力保持最快的速度：雙手分工明確，左手迅速從傳送帶上取下物料，準備放置在操作台上的夾具中，右手從物料盒中拈起一根細小的彈簧，雙手並用，一瞬間完成組裝，右手順勢將半成品放回傳送帶……
深夜12點，城市依然暑氣未消，車間裡仍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十幾台搖頭大風扇呼呼地吹著，但工人們臉上仍是油膩膩、汗涔涔、粘糊糊的。
紫小雪手腳快，前一站的來料總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在沒有物料來的時候，她可以抽空伸伸懶腰，深深地呼吸一下。太睏了，眼睛酸脹得要命，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
正當工人們呵欠連天時，組長周大才帶著從華東趕來催貨的客戶來產線視察趕貨進度。周大才手裡捧著一本記事本，點頭哈腰地跟在客戶後面。
背著手、戴著黑邊眼鏡的客戶查看了架子上掛著的生產記錄，不滿意現在的速度：「這批50K的貨交不了，以後的訂單都不要交了！」
「高工放心，一定能趕出來，一定能趕出來，你親自來督導，哪有交不出的貨？」周大才轉身對工人們吼道，「都精神點，沒吃飯啊？現在是啥時候，放在你們農村就相當於是搶種搶收，誤了訂單，每人扣半個月績效！」
產線工人的工資是由基本工資加每個月的績效構成，績效佔到工資收入的一半。大家一聽這話，強撐著打起精神，加快了速度。
「不光要趕速度，還要注重品質，這次的貨是第一次出日本新客戶的，出了問題是要扣貨款的。」
「是，是，既要快又要保證品質。」周大才逐一檢查起來。沒有嚴格按照操作手冊作業的，發現一個扣50。
整個車間氣氛凝重壓抑起來，只聽見周大才一個人大吼大叫的聲音，工人們全都埋頭苦幹，忍氣吞聲。
突然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一個瘦高戴著黃色拉長工帽的男生從褲兜裡掏出電話，對著電話說了幾句後，向紫小雪走過來，目光親切：「有人找你。」
紫小雪默默接過電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蒼老的聲音，眼眶一下濕了。她用手捂著嘴悄悄地說話，聽到電話那頭的人問她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小聲說馬上就睡。
在紫小雪接電話的時候，傳送帶上的物料直接傳到下一站去了，下一站的工人立刻大聲抱怨起來。
周大才聞聲趕過來，大聲吼道：「上班時間接私人電話，扣50。」一把從紫小雪胸口扯下廠牌，在記事本上記下來。
「組長，這是她家裡人的電話，有急事找她。」拉長急忙幫紫小雪說話。
周大才狠狠剜了拉長一眼，沒留半點顏面：「你不要以為你是大學生，現在大街上揀狗屎的都是大學生，有什麼稀奇的？明天早上6點前你這條線20K的任務完成不了，我照樣扣你工資！」
一句話噎得拉長滿臉通紅，回頭見紫小雪急急掛了電話，不停抽噎著，忙走過去低聲問：「家裡到底怎麼啦？」
拉長維揚是去年剛畢業的大學生，紫小雪是他認識的廠工第一個人，也是他決意要保護一輩子的人。
他報到的那天，廠裡派紫小雪接站，走出出站口的維揚滿身書卷氣，左手拿著一疊報紙扇風，右手拖著行李箱四處張望，看見舉著他名字的紫小雪，微笑著迎過去。紫小雪當時窘得說不出話。
「我是維揚，你是『達碩』公司來接我的嗎？」
回過神的紫小雪要幫他拉箱子，維揚將她拉到一邊。
「不要逞能，這裡面全是書，你拉不動。」
見他滿頭大汗，細心的紫小雪掏出紙巾。就是這個動作，讓維揚瞬間記住了紫小雪。
維揚問：「你叫什麼名字？」聽她小心翼翼地說叫紫小雪，呵呵地笑了，故意調皮地說，「深圳是不會有小雪的，小雪到這裡，都被融化了。」
剛到公司的時候，是紫小雪帶著他熟悉工廠，熟悉周圍的人事物，甚至熟悉這個城市的生存方式。等他熟悉一切，做了一條產線的拉長，他便開始有意無意照顧紫小雪，把績效給她評高一點；在組長面前給她說好話；請她和她的小姐妹去小餐館為她過生日；把手機借給她，讓她給家裡打電話。
這會兒，紫小雪感激地含著淚，轉身坐下去開始工作。周大才站在她身後盯著，見她手腳慢下來了許多，大聲責罵著。
「組長，現在忙的時候可以招些臨時工進來，這樣產線員工的壓力也不會這麼大，不然要是哪個工站出了問題，反而更耽擱出貨。」
維揚為紫小雪的強出頭讓周大才頓時火冒三丈，怒斥道：「你說得倒輕巧？你以為招人是拉壯丁不要錢的？公司的每一分錢都要用在該用的地方，人力資源要發揮最大的效用，不然就是浪費！」
「這裡每個人都在超負荷勞動。就是機器也需要保養，何況是人？人也要休息調節才能更好地工作。」
「你真是天真、幼稚！我看你才是公司最大的資源浪費！說實在的，在街上隨便拉一個人來都可以勝任你的工作，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一點怨言都不會有。看什麼看？不服氣是吧？你要是不爽，行，你走！外面還有一堆人擠破頭想進來呢！你還以為這是剝削！你看看每年有多少大學生找不到工作？你能在這裡找到一份工作，做一名拉長，應該感到幸運，不然你就得回家種紅薯去！對，城裡沒你呆的地！拿著大學文憑回家修理地球去吧！」
冷嘲熱諷的一席話，讓維揚羞惱不已。
組長周大才，三十出頭，個頭不高，高額頭小眼睛，滿臉雞皮疙瘩。5年前「達碩」公司剛在這裡建廠時他就進廠了，全廠就他一人是小學文化，但是除了老闆經理，其他人都對他畏忌三分，因為他是元老，老闆很信任他，他又好打小報告。全廠上下安插進很多親戚，司機是他小舅子，財務是他小姨子。他在老闆面前像狗一樣搖頭擺尾，在工人面前活像閻王老子。產線上的女孩子大都是農村來的中專畢業生，他藉著職務之便整天在產線上轉悠，就像老貓枕著鹹魚，總想偷一嘴。去年維揚剛進廠時就聽說他把一個小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最後給了1000元錢打發出廠。
維揚捏緊了拳頭，全身繃得緊緊的。
紫小雪緊張地站起來：「組長，我今天只是身體不舒服，心情不太好，過一兩天就好了。」
「過一兩天？今天任務完不成明天你就卷被子走人！我還能等你過一兩天？」
維揚壓著火：「組長，你要講道理，身體不舒服還在堅持上班，已經很為難她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為難她？她如果不願意在這裡做，可以走人，現在就可以走人。滿大街都是找工作的人，我不缺她這一個！身體不舒服？我看是厭煩不想幹了吧？正正當當靠勞動力賺錢就是辛苦，要想不辛苦，去二道街上班就一點也不辛苦，又舒服又可以掙大錢。」
紫小雪臉色唰地變得煞白，嘴唇憤怒地顫抖。
二道街是附近有名的低檔次紅燈區，民工常去排解壓抑的場所，周大才經常在那裡出沒。
維揚一拳頭沖周大才打過去，周大才立刻鼻血直流，嚎叫著跳起來還手。紫小雪驚叫著死死拽著維揚的胳膊。
一時間人仰馬翻。
保安聞訊跑過來，一左一右架住維揚，把周大才從維揚手裡救了出去。周大才趁勢飛起一腳踹向維揚的小腹。維揚「啊」的慘叫一聲，臉色鐵青，萎蹲在地上。
紫小雪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撲通栽倒在地。
2.兼職難處
紫小雪醒來時，枕邊放著一部小收音機，寢室的姐妹說這是維揚走的時候留下的。
紫小雪搖晃著昏沉的腦袋坐起來，問：「維揚呢？」
「走了。」
「你暈倒後，是維揚把你背去醫院的，醫生說你只是暫時昏迷，他又把你背回來。」
「因為和組長打架，他不能在這裡呆下去了，臨走時他來看你，留下了這部小收音機。」
姐妹們七嘴八舌地說。
「去哪裡了？」
「不知道，深更半夜的，怕是流落街頭了吧。」
紫小雪緊緊抱著被子，哭得有氣無力的。他處處維護她，照顧她，現在又為她丟掉了工作，這是她欠了他的，可是即便她想找到他補償他，人海茫茫的，又去哪裡找他呢？
人有旦夕禍福，但生活還是得繼續。紫小雪哭過之後，略為梳洗，挎著包包出門。這已經是事發後的第二天了。正趕上週末，她找了一份兼職，每週末幫人打掃衛生。
工作的地方是一套靠海邊的別墅，一條盤山公路直通到大門口。別墅通體白色，外面是大理石的柵欄，院內有花圃、噴泉，兩層建築，門前四根大理石柱子，古希臘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