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裡是道地的深秋了，或者說初冬了，不光葉子枯了，連樹幹也似乎都乾巴了，怕冷的樣子。記得以前每到秋天，媽媽都會念叨說我出生的時候也是深秋，可那年的秋退得特別遲，從來沒發現有那麼美的秋天，那麼漂亮的黃色深紅色，地上落得也是厚厚的，天上的藍簇擁著幸福的白，太陽暖得人睜不開眼……從此，那個「五七干校」不再孤冷，「子秋」成了媽媽眼裡最美的圖畫，子秋也成了媽媽最最離不開的伴兒……所以，我對秋天有種說不出的感情。
然而，再次回來，今年的秋天卻是淒涼的、凋零的。我帶回了一身的寒氣。和媽媽見面的短暫快樂還不如說是痛苦，這讓她獨自還要承受下一次離別的折磨；和郝強的離婚已經辦妥了，但我永遠也忘不了他最後看我的眼神，那淚就在眼角往下流，總在流，他卻不動聲色，不肯承認男人有淚，我心裡的痛，就像用刀在割；他是被傷到了，一定是的！這讓我想起很早的一部日本影片名字叫《人證》，我就像那個為了自己的名譽而親手殺了自己的黑人私生子的媽媽一樣，我親手殺了他對我的感情依賴和信任，真不知道他還能否再毫無保留地去愛人和接受愛，我真覺得是我毀了他的生活，毀了他整個人。要知道他是個對傷害沒有防範的人，他在家庭的庇護中長大，又在家庭的支持和幫助下成長、工作，他幾乎沒有戀愛經驗，是我讓他在嘗到了所謂的愛情的甜蜜以後又把他一腳踢開，無情無義！我恨我自己！我終於得以看清楚自己的自私和貪婪，這一切都歸於我的無休止的慾望，卻美其名曰「理想和追求」，建立在親人痛苦基礎上的追求！
還有我可憐的媽媽，果子，我不知道你回來第一次見媽媽爸爸有沒有覺得他們老？可我看到了媽媽眼睛裡的渾濁，她的皺紋更多了，她老得太快了些！媽媽在青島機場接我的時候，還像慣著她的小女兒一樣慣著我，她搶我手裡的行李，她牽著我的手走路，她說她雖然老了，但手勁比我大，媽媽的手更讓我難受，青筋直露，粗糙且僵直，我印象中媽媽的手是那麼修長柔和。她還是保留化妝的習慣，她看起來也依然優雅，但她的單薄和老態卻是掩飾不住的，這讓我每晚獨自淚流不已，我把她的從小的伴兒給硬生生地奪走了，而這個伴兒是她用全部的身心呵護了二十多年的呀，我怎麼可以呢？
媽媽給我讀《聖經》，虔誠認真得像個孩子。我的婚姻讓她很無奈，她帶我跪下來向上帝懺悔贖罪——那副不可侵犯的表情讓我領略到了什麼是心靈的純潔。我當然不敢跟他提米歇爾，此刻我卻是根本無心去想他了，太遙遠了！果子，我真的太迷惘了，我覺得不能再離開媽媽了，我覺得我回不去了，巴黎，或許會成為我這輩子都不能釋懷的地方了……
疲累至此……，上次見面如有失態的地方希望你和傑瑞能夠見諒。
還記得我向你提過的那本小說《浮世花》嗎？不知道你後來讀了沒有？很不錯，尤其你又喜歡寫作，相信對創作和生活都會有所啟發。
其實很想電話給你或電子郵件給你，但不知為什麼，寫在紙上對於此刻的我卻更容易些。
祝：好！
子秋
從來沒有讀一封信這樣心酸過，為子秋，也為自己。
何談原諒她的失態！若我是她，有這樣一肚子的不寧簡直要活不下去了！其實，哪怕她有一點點在乎我們友誼的表示，我都會甚感欣慰，何況她仍然這樣交心。
《浮世花》是怎樣一本書呢？還需要在信中特別提及，不過，梅艷芳的《女人花》，黛玉的《葬花辭》，花開嬌美，花敗殘傷，想來大都不過是描寫女人的身世飄零啊，這類苦哀哀的文字不看也罷啊……
拖近手邊的電腦，我不假思索地寫道：
親愛的子秋：
讀你的來信，讓我對現實警醒了許多。多少天以來，日子都過得很恍惚，就像我們小時候踩平衡木一樣，只敢往前走，而不敢回頭看，多想看著腳底下一步步地走，卻又不能，只能憑感覺憑自信憑膽量，我不是那種喜歡刺激的人，我只要過踏實又安穩的生活。
都說女人的獨立最重要，經濟獨立、人格獨立都會讓你因為不依附男人而更堅強更自信。這話就似告誡我的：外人眼裡，我的生活華麗多彩，殊不知這看似絢麗的水面下全是壘得密實不透的泡沫，而當泡沫一個一個爆開後卻發現一切不過是空空虛無！我沒有工作，沒有積蓄，沒有一個溫暖的屬於自己的「窩」……，我的全部就是傑瑞，而憑證呢，就是那只戒指，而戒指再貴不過是個數字，這個數字再大也是有限的，而我想要的卻是他的無限的踏實的愛。這愛，在過去我從沒有懷疑過，現在卻感覺很模糊，就好像我們查視力的時候，開始都還看得清楚指得出方向，哎，怎麼突然下一個字就只看到黑輪廓，還不甘心，懷疑是不是什麼東西擋住了，再揉揉眼，使勁看，照樣看不見——其實原本就是視力下降了。我想配了眼鏡把它看清楚，卻又怕看清楚，所以，我不是個能夠有勇氣面對現實的人，我怕我的視力不是突然模糊了，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清楚過。
子秋，讀你的信又令我很慌亂。記得《紅與黑》於連有句經典的話：思想使人痛苦。子秋，恕我直言，你的這次不回巴黎的決定就是「聰明」過了頭！如果你不給出自己個結果就這樣不了了之了豈不前功盡棄！而且也必將成為你將來最痛苦的遺憾。關鍵是，想想看，你的媽媽並不會因此而就幸福了，母親就是這樣無私，她最希望的是你通過獲得自己想要的而收穫快樂，而不是為了她而埋葬了自己，這其實是她最不想要的。是的，我理解你對媽媽的憐愛，對自己的責備，但是，生活中如果沒有這樣的苦就會有那樣的苦，我們每次遇到的人生苦難都讓我們以為是過不去的關，但我們都會過去的，然後再去迎接下一次的苦旅。媽媽有媽媽的苦，你也有你的，不要給自己一個定義說「什麼一定是對的好的，什麼一定是錯的不好的」，你不要替媽媽來決定什麼讓她快樂，不是嗎？你應該和她談一次，告訴她你的真實想法，你可能會發現，媽媽們的真實內心並非你我猜度的那樣。
說句沒良心的但是實際的話，新的不去舊的不來。前一幕戲已經散場，再悲再喜都不能讓時光停留，還有下一幕要等開演，人生這齣戲，我們難道不希望越演越出彩嗎？你這樣一個單身女孩，單是漂亮又好身材就已經可以吃得開了，何況你又聰明有頭腦，你有法國高等商學院的碩士學歷，又有法國正規公司給你辦的工作簽證，哪裡會缺少有眼光的人追求呢！我還忘了，早已經有個米歇爾盯著呢。而且，有人愛的女人才會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所以，巴黎才是真正能滿足你生活呼吸的土壤，在那裡的你會被滋潤被重視，你會像新開的玫瑰一樣，嬌艷、美麗、有生命力，等你穩穩地紮下跟來，把媽媽接了去，那才是你應該有的美好藍圖呀！想想吧，不要生活在對自己的譴責和陰暗中，只有走出來，才是解脫，是對所有人的解脫，包括對你感到虧歉的人。
相信我，旁觀者清，我不會誤導你，更不會令你陷入不仁不義。親愛的，好好想想吧。
等你回信。
果子
「發送」鍵敲完，我長舒了口氣。
轉頭看見外面陰沉的天，零星掛了些些枯黃葉子的梧桐樹竟然搖擺得厲害，難道風有這麼大嗎？我站起身去拉陽台的玻璃拉門——忽地一聲，險得將我整個人都拖了出去，趕緊把門拉回來，頭卻還感覺濛濛的，頭髮刮亂了一頭一臉。呵，上海又濕又冷的冬天，到底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