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鬥在巴黎的日子 第10章 留學並不美·十三點的卡布奇諾
    1、

    開辦商學院估計是人類懂做生意以來做得最暴利卻最冠冕堂皇的行業之首。他們的成本就是弄幾個老師,能言善辯的給的薪水高些,口齒不清的只要會出題目也未嘗不可一用,只薪水付得少些,卻更符合成本控制原理。

    要說題目真能出好也並不容易,老師台上越省心,越需要題目有嚼頭,就像給馬兒驢兒喂的草料,最好能從頭嚼到尾然後下課了之;或者要會變著花兒地引導學生怎麼先把題目裁成條兒然後再縫上或者先泡在水裡洗了擰了再放在太陽底下曬,這就是所謂舉一反三,但能做到這樣水平的高人並非每個學校都能輕易聘到。

    像今天給我們全年級上大課的這位,著裝煞是考究,裡外幾層的黑色西裝,拄跟棍子還走不穩,一看就是道行淵源的高人。他英語講不利索,夾著法語和手勢,有時候棍子也提來舞一舞以協助形象表達;他準備了多個釀造醇厚的題目,打眼一看半數是中國學生,於是擇一道拋出來:「法國高級品牌在中國的生存還會有多久?」停一停,看看大家,給個思考的時間,正鉚足了勁頭準備繼續,卻看到那個總愛出風頭的Claire舉起了手,他兩指一捏,做個暫停的動作,先讓她發問:

    「也就是說這個問題英國學生可以不用回答,對嗎?」Clarie來自英國。

    大家哄笑。

    老師風度很好,微微一笑,並不惱,接著把題目出完:「如果讓你去中國開創一個法國的品牌,你的第一步工作將會是什麼?題目完畢。」——這是個太過籠統的大題,但是,題目越大越無邊越容易引起口舌混戰,他好歇著。

    正如高人所料,這個題目讓一眾中國學生大起感慨,彷彿法國大牌在中國市場的生殺予奪就真的掌握在我們手裡,且今天就要給出判決一般,有幾位竟爭得面紅耳赤,恨不能直接用中文開戰,高人舉著棍喊了幾次停卻無一人理睬,突然聽得有人說:

    「聽我說好嗎?」

    聲音清麗乾脆,說得是中文!鴉雀頓時無聲!

    扭頭一看是子秋。她的雙頰泛著紅暈,一根粗粗的馬尾吊在腦後,站在那裡宛如一株秀美挺拔的蘭花。

    「知道中國現在青年人的流行動態嗎?」她換回了英文,「西化的?頹廢的?還是高科技的?但無論是什麼?卻都不是中國的,都是『拿來』的,這實在不無令人失望——但是」,子秋稍微頓一下,也給自己定一定氣,接著說,「中國現在有一個新現象,這個現象給出我們一個信號,那就是,不久的將來,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中國會迎來一個是中國自己的大牌和國外的大牌並駕齊驅的時代。為什麼?因為『懷舊』」,說著,她跨布走到教室前面,向老師點個頭——獲老師微笑頷首——然後在黑板上寫下「懷舊」的英文。

    「中國人開始懷舊了!如果一個民族開始有心情和品位去懷舊,就說明她正在逐漸褪去浮泛和廉價,就說明她正在開始找回經典和自信!作為中國人,我們不得不承認至今我們還幾乎沒有自己真正的經典,別人在製造經典的時代我們在戰爭,別人的經典開始外播的時候,我們在從戰爭中恢復掙扎,我們現在越來越優越了,我們開始發現我們的過去還有那麼多的美好,我們正在試著找回,我們在重新包裝,不只是瓷器,不只是旗袍——」不知是不是存心,說到這裡,子秋停了一下,微笑著向Jean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回過神兒的同學回應了幾句竊竊的笑,Jean一臉不在意的自嘲,「法國有總統,美國有總統,都可以成為經典,我們也有我們的主席,毛主席,那一個時代的軍裝顏色,紅五星,為什麼不可以成為經典,現在的年輕人們,或許並不真正瞭解那個時代,但他們帶著對自己民族過去的緬懷,喜歡著那些東西,那就足夠了!所以,法國的大牌能在中國呆多久,要看我們找回自己的經典需要多久,我想,應該很快了……」

    沒等子秋說完,下面已經開始鼓掌了,外國學生尤其法國學生,最為推崇人文關懷,子秋的發言無疑正對胃口,於是都熱情地站起來看著子秋;剛才沒怎麼發言的中國學生也起勁得叫好——彷彿不是為子秋喝彩,倒像是對剛才那些爭執不休的中國學生起哄。

    突然,喀嚓一聲,高手老師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相機,對著子秋就閃了一下——這也是他慣常的手法,他借學生的花放在自己的籃子裡獻給校報或其他刊物,然後給學生留個影兒放進博客裡提幾筆——年輕人貴在要謙虛學習,不能過早讓他們把榮譽看得過重。

    我和橄欖坐在最後一排,我激動地戳她胳膊道:

    「哎,子秋哎,給你理頭髮的子秋。」

    橄欖把她的鋼絲大黑頭對著我晃晃「嗯」一聲,不知道她埋在那裡忙寫什麼,很投入的樣子。

    「設計一條圍巾上面全是紅五星怎麼樣?呵呵……」輕膩的笑——是前排的君在跟鄰座說悄悄話,口氣裡全是不屑,表情裡彷彿是過氣的明星挑剔著出道的新人;邊說著,她把自己的Burbery圍巾稍稍斜拉了一下,然後從包裡取出小管兒的護手霜。

    君生得不美,卻養得美。她自稱律師,有做同行的未婚夫持美國護照;她當然注重儀態、穿著講究,上課的時候不僅坐姿端正,且始終嘴角上翹,自然地一副大家閨秀的好模樣,她包裡常備一隻護手霜,隨時摸出來揉在手背,竟有種捨我其誰的風情,就像現在,直看得人心上像長了繭,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皮糙肉粗……

    「難說,下一季的流行啊都是中國元素,紅五星、毛澤東,還有,大碗茶……。」猛不丁橄欖接上了君的話,卻不抬頭,仍然狂寫不止。

    2、

    從學校走到附近的一個小廣場,只有幾分鐘的路程,而從這個小廣場一直走就可以走到這個小鎮的繁華中心,那裡十六世紀磅礡的天主教堂裹著一身的鏤空和花紋,青黑色的石頭大樓裡擺著現代時髦的東西——我喜歡那種古老包裹著現代的質感,讓人想到上等包裝裡的好貨色,所以,跟著外國人,我們也學會了包裝,包括自己的學識,不管有沒有真玩意兒,先鍍層金再說,就像我們的這次出國留學。

    其實並沒有太多時間去逛街,能到小廣場的噴泉池邊坐著曬幾個小時的太陽對於冬天蒼白的我來說已經是很幸福了。

    下雪前的最後幾個太陽天裡,風開始起了,鴿子也變少了,周邊的店面和餐館平日裡似乎是連成一片的,現在也都收縮了分隔開來,變得清晰可辯,也各自冷清了。日復一日地,我喜歡上了法國人的長棍子麵包,夾那種大片的薩拉米香腸片,越嚼越香,就那樣瞇著眼睛在太陽底下吃著,看著廣場南邊那條駛向巴黎的主幹道上來往的車輛,有種忘卻的流浪感覺。

    忘卻可以掩飾孤獨,也沒什麼不好……。

    第一場雪後再回到小廣場,便是下學年的開始,而我的身邊也多了一個人——子秋。

    「果子,發現沒?向巴黎開的車都很快;而回來的就慢了些。」朝著主幹道的方向,她邊嚼麵包邊緩緩地說。

    和子秋熟識,是因為我們兼課實習在同一家公司D.R.A。

    這種實習,公司都是學校聯繫好的,我們不過是每週和公司聯絡一次,參與某個項目的某些工作。這雖不是課程結束後的脫課實習,但照樣有學分挾制,也是馬虎不得。

    幸運地,我們的實習單位是本省所在的地區發展委員會,那裡不僅有我倆單獨的辦公室,每月還按他們的「國營」標準發給工資一百八十三歐,位置就在小廣場的南側,主幹道的後面。

    「好像是有這個意思呢。」我點頭應道。我只籠統地感受車輛來往的整體畫面,而子秋卻從中看出了門道兒,「這兒的法國人,說起巴黎,也是一副不可企羨的樣子呢。」

    「那可不是,就像國內的人都嚮往上海一樣的」,轉向我,「你呢?想去巴黎嗎?呵呵——能去美國可能就不稀罕巴黎了吧?」她笑著補充。

    「我是很想去巴黎的,至少看看,滿足下好奇心吧。」我溫和地答她,咬了一口三明治,今天的這份裡面除了有我愛吃的薩拉米,還有西紅柿片和酸辣黃瓜,澆點芥茉和醋,涼涼爽爽的,特有滋味,是子秋薦我在偏街的一家烤肉店裡買的,邊嚼邊又問她,「那麼你呢?」

    「巴黎我當然嚮往,但如果能留下,具體哪個城市倒也無所謂。」

    「嗯。」我點頭。

    「你說我們現在實習的這個單位會有可能嗎?」

    「什麼可能?」

    「如果課程結束後能繼續留下實習就好了,對吧?」

    「能留下畢竟意味著機會」,我說,「不過,我倒不想再待在這個小鎮了,她很歐洲,但還是悶了些,更適合養老吧。」

    扭頭看我一眼,略有所思地喃喃道:「但我有選擇嗎?唉……」

    「怎麼啦?」我歪過身子去看她的臉,「子秋——我吃好了,該喝十三點的卡布奇諾了。」

    哈哈哈哈。子秋笑了,幫我揩一下嘴邊的麵包渣兒。

    關於這十三點的卡布奇諾,是有來歷的:

    實習初始,我們只週二下午去,直接和他們的頭兒米歇爾聯繫,全程工作認真嚴肅,客氣地喝上杯卡布奇諾,已很知足;但時間久了混熟了,下午只要沒課我們就去了,最後談工作成了談天,一杯咖啡變成了數杯,只可惜那個又大又神氣的咖啡機是放在最裡面的漂亮休息室裡的,每次去都要經過所有的十三間辦公室,為喝咖啡,我們要麼裝做上廁所,要麼裝作要複印,要麼我倆剪子石頭布誰輸了誰去拿兩杯回來……,倒也真不容易;而且,我們一般都是下午一點左右,也就是十三點到公司,而所有咖啡裡面,我們最愛的又屬卡布奇諾,這種對免費咖啡的癡愛頗有上海話裡的「十三點」的味道,不能不說裡面有某種暗合的諷喻,呵呵。

    米歇爾是個真正的型男,四十出頭,身高體魄,他抽煙,嗜酒,很難想像他會不處處風流。他會在和我們談話的時候把一條挺拔的長腿搭在另一條上,轉椅離開桌子很遠,把兩隻手別在腰兩邊,努力收緊腹部,厚實的胸往後挺著,無論講話還是傾聽,眼神專注間有種說不清楚的東西,那種流離和曖昧是可以馬上攫住一個女人的呼吸和心跳的。

    漸漸地,我覺得子秋像起了些什麼變化,抑或是我自己?

    3、

    如果我把理想中的自己刻成一個模子,那麼把子秋放進去絕對會一絲不差:柔和親切的美麗、優雅時尚的裝扮,冷靜的頭腦和堅韌的性格……她成了我完美自己的一個虛像!

    可我又怕成為她,因為我聽說,如果天使太完美,是會被上帝早早收了去的。

    她會理髮,我是親眼看見橄欖那一頭糟發是怎麼變時髦的。

    她英語極好,口語流利,美式發音。

    她練瑜珈,清晨把雞叫醒,三圍接近魔鬼。

    她外慧秀中,待人接物,恰到好處。

    她漂亮得鎮定,不似橄欖的奪目;如果讓瞎子選美,一定選子秋——橄欖的美太絢,瞎子怕傷眼;而子秋的美;瞎子都會百看不厭的。

    還有,她的嘴角天造物般地生一顆痣,淺淺地,是五十年代人才會有的那種優雅的痣,這讓她的聲音裡多了醇厚與芳香,像一壇經年流動的女兒紅。

    猩猩(惺惺)所以會相惜,是因為它們彼此慶幸自己沒有隨波逐流得變成人類;我和子秋惜緣,是因為我們在物慾盲目的今天懷舊地保持了屬於我們那個年代的純真印記:

    她洗衣服,內衣一定要用肥皂手洗,絕不和其他衣服混在洗衣機裡,這和我簡直一模一樣;她的枕頭要鋪兩層枕巾,上窄下寬,天那,我的也是,緣由是她媽我媽都是這樣的生活習慣——上面的那層挨著頭可以勤換,下面的那層卻不用;被裡也是同樣的兩層,可以更好地保護被子。哈哈,我們兩個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為這樣的相似感到驚訝,懷疑不會再有第三個這樣仔細持家的女人;又猜測或許那個時代中國講究的「小資」都是那個作派吧。

    我們還有很多偶然的相同,我們都喜歡用香水,而絕不用口紅——一旦開始塗口紅,就表示人老了;我們都是讀書上進的好學生,要求自己長大了找份好工作嫁個好人的好女孩;我們都崇尚唯美的東西,我們有太多的相同……

    但我還是不及她很多。

    她會做鍛面繡花鞋放到網上賣,送一雙給房東老太,換來一月的房租減免;

    她自製了匹薩烤給我吃,很多的青椒蘑菇和臘腸,香極了;

    她會取第一季的玫瑰,搾汁混發酵的葡萄釀最原始的酒,取名「瑪瑙紅」,週六的下午跟她一起喝,也會醉。

    當然,如果硬要找一個她不及我的地方,那就是我還是單身,而她已經結婚了。

    她的husband就是她的初戀,這讓我隱隱有些不安——這樣的結合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婚姻?

    談到濃時,她也會惆悵一個讓她欲罷不能的人,那個人,她在兩年前只見過兩次面,那個人,無關愛情更無關婚姻,她說。

    那一定關乎肉體——我不得不往俗裡猜——男人生而為性,女人卻是為性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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