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流華記 第22章 西域飛雪篇·找回記憶 (1)
    我與班主走出縣政府,日頭已經落下去了。日間繁華熱鬧的街道,忽然變得如同舞台布景一樣空曠而虛假。一輪新月才剛升上樹梢,天空尚是淺藍的顏色,一兩隻烏鴉,時而發出淒厲的鳴叫。

    我聽見沙漠上的風聲。呼嘯的風聲,若斷若續,如同鬼哭。

    我打了個冷戰,感覺到一絲寒意。要下雪了吧?

    我望向班主,班主吁了口長氣,「三年前,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季節裡,撿到的你。」她說。

    我們一起抬頭望向淺藍的天宇,雖然還沒有看見一絲雲彩,但我們卻都預感到,西域飛雪的日子已近在咫尺。

    我忽然看見一隻巨大的五彩蝴蝶自天空之中飛過,我揉了揉眼睛,凝神看去,天空之中已經空無一物。現在是隆冬季節,又怎麼可能看見蝴蝶?難道是我眼花了?

    我側頭望向班主,見班主雙眉緊蹙,悶著頭往前走。我本來還想問問她是否也看見那一閃而逝的蝴蝶,但看見她這樣的神情,到嘴邊的話又縮了回去。

    班主說:「城中的老人多了,一定有人知道你的底細。」

    我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雖然到了吐魯番幾日,我卻一直深居簡出,每日都忙著演戲。而我在戲裡的角色,又是絕對看不清臉長的什麼樣的,相信就算是日日來聽戲的老主顧,也一直不知我的本來面目。

    「明天白天,我們再出去尋訪,一定能找到知情人。」

    我不知班主為何對我的事情如此熱心,這種熱心程度早已遠遠地超過了我本人。我並非對自己的過去全無好奇,一個人怎麼可能甘心遺忘過去?但我卻感覺到心底深處的恐懼,那個老文書,他為何會指著我說「有鬼啊!有鬼」?

    到底他為何如此怕我,怕到這個田地?

    說起來,我雖然不是一個絕色美人,也絕不至於丑到把人嚇成這樣吧?

    夜深以後,姐妹們都睡了。

    我卻無法入睡。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淡淡的月色,聽著露飛含義不明的囈語、煙飛略有些沉濁的鼾聲;霞飛偶然會在睡夢中哭醒,問她夢見了什麼,她自己亦是一臉茫然。

    我東拉西扯地想著,想得自己的頭都有些痛了。我歎了口氣,打算躺回到床上去,就算睡不著,也至少比坐著發呆要好。

    正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喧囂的人聲。

    我愕然,都這個時候了,人們早應該睡熟了,怎麼會有人?但聽那人聲,顯然是有一大群人正在向著這裡走來。

    霜飛第一個坐起身,「為什麼那麼吵?」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露飛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打了個哈欠,「有人趕集嗎?」

    煙飛用力拍了她的頭一下,「深更半夜會有人趕集嗎?」

    那喧囂的人聲停在高昌茶館的外面,便不再離去了。深藍的天空,也被火光映亮,顯然來的人都舉著火把。

    然後我便聽到有人高聲喝道:「快把妖孽交出來。」

    半夢半醒的霞飛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他們是來要那個女鬼的。」

    她一句話說完,便向著門外衝去,似乎是迫不及待要將女鬼交給外面的人們。

    霜飛一把拉住她,「你夢遊嗎?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知道那個女鬼是妖孽,看戲的人都以為是安排好的段子。他們又怎麼可能是來要那個女鬼的?而且他們要她做什麼?」

    霞飛呆了呆,才完全自夢境中清醒過來,「那他們幹什麼?」

    「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霜飛再次現出俠女本色,其實誰不知道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但奇怪的是,大家心裡都有點恐懼。

    可能是受了日間那女鬼的影響,而且又是處身在這個遠離中原的胡夷之地。雖然這裡有許多漢人,但維族人更多。誰又知道他們嘰裡呱啦都在說些什麼。

    我們面面相覷,喊聲洶湧而至,「交出那個妖孽,再不交出來,就放火燒房子了。」

    放火燒房子,不用那麼誇張吧?

    霜飛立刻帶頭衝了出去,我們幾個緊隨其後。

    衝到門外,我倒吸了口涼氣,難道整個高昌城的人們都出動了嗎?只見高昌茶館門前,站著無數手執火把的人們。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漢族人也有維族人。每個人都高舉著火把,群情激奮,我相信,若我們不出去,他們真有可能燒了這間茶室。

    但奇怪的是,當我們一出現,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同時後退了一步。

    這是一種十分滑稽的情形。因後面的人被前面的人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情形,而前面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氣,後退一步的時候,後面的人卻不明所以,於是有些人被踩到了腳,立刻尖聲驚呼了起來,有些人則用手推搡著,「別退了,別退了,擠著我的小孩了。」

    為首的一個人大聲疾呼,「別叫了,全部安靜。」

    此時我才注意到,為首的那人居然是縣政府裡的那個老文書。

    眾人似是很聽他的話,立刻全都安靜下來。

    那老文書用手指著我,以一種極具煽動力的聲音,顫抖著說:「妖孽,妖孽啊!」

    眾人齊齊驚呼了一聲,無數的目光一齊落在我的身上。我身邊的霜飛、露飛、煙飛也立刻向旁邊讓開一步,忽然之間,我便如同鶴立雞群般地被孤立了出來。

    真是一群不能相信的女人!平時還自稱是好姐妹,大難臨頭的時候,立刻便明哲保身。

    「打死她!打死這個妖孽!」又有人極具煽動力的在人群中叫喊,這一聲叫喊果然是一呼百應,立刻無數的聲音應和著,「打死這個妖孽!打死她!」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真的長得那麼像妖孽嗎?

    一個冷靜的聲音壓過了眾人的咆哮,「你有什麼證據說她是個妖孽?」

    班主神色鎮定,步出茶館,她一個人的聲音便壓過了眾人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落在每個人的耳中。

    老文書指著我說:「她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為什麼現在還活著?這世上哪裡有死而復生的人?人死了便應死了,死而復生的,不是妖孽又是什麼?」

    班主冷笑道:「她到底是誰?為何你會那麼怕她?」

    老文書嚥了口口水,艱難地說:「她便是三年前失蹤的慕雪小姐。」

    班主瞇起雙眼,「你說她是失蹤的慕雪小姐,為何又說她已經死了?難道是你謀害了她?」

    我心裡一動,為何老文書看見我的時候會那麼驚懼?那種神情,就算是看見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也不應該嚇成那個樣子?難道三年前,真是這個老頭子想要謀殺我?

    老文書默然不語,顯然是被人揭穿了自己的秘密,啞口無言。

    班主緊追不捨,「她不過是個女孩子,若不是你意圖謀害,為何在見到她時會嚇成那樣?你見她不死,才故意煽動大家來對付她,是想借除妖之名,掩飾自己的罪惡吧?」

    班主所說,正是我心中所想。身邊的那些女孩子也大點其頭,覺得班主所說極為有理。霞飛首先便說:「真想不到,你身為政府官員,知法犯法,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事情說到這個地步,看那老文書臉上的表情,應該與事實八九不離十。他的秘密被我們揭穿,就算我不再追究,眾人也應該自行散去了吧!

    我心裡這樣想,班主心裡大概也是這樣想。雖然我們並不知道三年以前,這個老頭子為什麼要謀害我,但我想,總會有人知道真相吧!

    誰知道,眾人卻並不散去。老文書身後一個中年人大聲道:「她本就該在三年前死了,既然三年前沒死成,現在一樣要死。」

    班主皺起了眉頭,「難道你們都知道三年前的事情?」

    眾人默然不語,我心驚肉跳,難道說,三年前,全城的人都參與了謀殺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有什麼力量讓一個城的百姓都想殺死我?

    雖然此時情況頗為緊急,我仍然對自己刮目相看,原來我不僅成了這個故事的主角,還是一個重要到出乎任何人想像的主角。

    班主的神色開始凝重起來,「一個城的人要謀殺一個女孩子?這到底是什麼原因?現在她是我的人,如果你們不告訴我原因,我是絕不會讓你們把她帶走的。」

    老文書搖了搖頭,「原因我們不能說,那是一個禁忌,誰都不能說出口。現在我們只要你交出慕雪小姐,只有殺了她,我們這個城才能安全。」

    班主冷笑道:「雖然你們人多,可也未必就能從我的手中搶走她。如果你們不告訴我原因,我是絕不會讓你們傷她分毫的。」

    老文書亦是冷笑,「我知道你有本事,但你有再大的本事,敵得過一個城的人嗎?」

    班主完全不退縮,雙手輕揚,手中已經多了兩把槍,說:「有再多的人,也不可能同時都衝上來。雖然我的子彈有限,但誰先上來,誰就會死。你們真願意這樣無謂地丟掉性命嗎?」

    眾人一愕,班主的話也確是讓他們猶豫不決。大家都知道子彈是有限的,但衝在前面的人豈非會枉死在子彈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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