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41章  (2)
    大家緊張地開會商議,叔叔擦他的槍,不發言。沈紅霞果斷地說:「不給。」紅馬的前途是應徵入伍,立功建勳,成為一匹載入史冊的光榮戰馬,而絕不是取寵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訴她,要紅馬的不是別人,就是曾一再給她們榮譽的那位白髮蒼蒼的將軍。

    沈紅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們還看出她的反應:瞧你們在提到將軍時這股又膽怯又興奮的沒出息勁兒。沈紅霞聽說喜歡紅馬的其實是首長的夫人。她說:「假如是首長本人想騎它……」大家立刻說,正是首長本人出面來要它的。「也不給。」沈紅霞說。她拄著木杖走出門,讓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話。在離屋子很遠的地方,跑著紅馬和絳杈。一個人影倏然一閃,不見了,沈紅霞警覺起來,想搜索和跟蹤,但腿一閃她摔了下去。從同一個平面上,她看見伸在草叢中正對著她的槍口。若不是她及時摔倒,梗塞了槍的射程,紅馬或許已被謀殺了。她不知怎麼就往槍上一撲,仔細看看,持槍者不太陌生,再看細些,她認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來把槍收了。「我在幾年前就對你講過,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殺掉。」他指著紅馬說。紅馬這時煞住步子,鉤下脖子使身體盤得很圓。他見沈紅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賞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實的駿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騎手的夢想與呼喚。你相信有這樣一匹紅駿馬,因此才有它;你以為它是紅色,它才有這麼紅;你感覺它美麗,它才這樣讓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沒有這匹為之明爭暗奪的紅馬。叔叔心裡始終堅持這想法:實際上是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優秀特性都證實世上根本沒有它。

    第二天姑娘們跑來問沈紅霞:「來了一輛大卡車要帶紅馬走!咋辦呢?」

    「讓他等著吧。」沈紅霞坐下來,於是大家都坐下來。「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著看所有人一眼。於是她們明白,她是說:要軍馬就該光明正大來領,按手續一級級辦,幹嘛整輛大卡車,還賊頭賊腦罩著篷布。大家這才明白,在她們把消息通報她之前,她早把情況摸得清清楚楚。

    那個被派遣來接馬的人等得不耐煩了,走進她們的泥坯屋,裡面黑得像洞,只見一群影影綽綽的長頭髮身影,從那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平穩沉重,無止無休,似乎沒有間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發感到她們齊聲朗讀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深奧語言。他氣急敗壞,乾脆走到她們身後,一看,每人手裡捧的是他熟透的紅語錄本。奇怪的是,這本被幾億人熟透的書經她們一讀怎麼就句句都晦澀難懂了呢?他使勁看,那上面每個字他都認識,可她們誦讀的他卻一點也聽不懂。

    他開了空車回去報告領導說,女子牧馬班會用一種誰也不懂的語言誦讀紅寶書。領導問他:紅馬呢?他才想起任務沒完成,他是被那聽不懂的誦讀震懾住,甚至還有些感動,既而稀里糊塗離開的。

    沈紅霞頂著一場春天的大雪到了場部,因為那輛卡車隔兩天就開來一次,索要紅馬,沈紅霞終於決定隨車見一趟領導。不知為什麼,領導都有些怕她似的,當她一出現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樓下,他們一個跟一個都從小樓裡下來,在大雪裡陪她站了好一會兒。

    當她決定去省城時,立刻有輛吉普車把她載走。她按場領導提供的那位老首長的地址,終於走進一扇大門。梨花開得院子服喪一樣雪白,她想起另一個院子也開滿梨花,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小徑,彎彎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樣的樓房。樓房裡也有無盡地向前延伸的紅地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人發出各種指令,帶領她的人顯然是按那指令讓她向左向右。最後在一間特別溫暖全是陽光的房間裡,她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軍人。正因為光線過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臉。

    白髮在陽光中銀燦燦的。從握手的力度沈紅霞知道他正是曾經賞識過她,甚至向她行過一個軍禮的老將軍。雖然他的臉一點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藹而嚴峻,她講起紅馬的事。

    他感到奇怪極了:他只是在心裡有過一閃念,想把紅馬弄到手騎騎,因為他從年輕時就嚮往一匹那樣的紅色駿馬。但僅僅是一閃念,連他自己都沒當真,下級們怎麼就認真地辦起來了呢?就像他在任何會場的主席台上出現,就會有麥克風對準他,無論他怎樣小聲甚至無聲地說話,都會被它立刻宣揚開來。其實他有時的話是毫無意義的自語。現在呢?連他沒說出口的念頭人們也聽得見,並分毫不差地好比聽他鄭重而大聲發出的號令。

    他對沈紅霞說:「你做得對,好女子。紅馬是國家的,別讓哪個私人搞到手。」

    沈紅霞感動得想上去給他行個軍禮,就像她父親那樣帶響的軍禮。但她忽然怔住了,因為太陽此時正照耀著他的耳朵,使它們鮮紅透明。

    她走出這幢房子時,看見一個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裡走,她不知不覺掉轉身,隨她又走上彎曲的小徑,走上無盡的紅地毯。她的雙腿畢竟殘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鮮紅的地毯上。女人被驚動了,小跑著過來扶她。她一點點往上看,終於看見她蒼白美麗的母親。

    沈紅霞離去的一星期內,指導員叔叔想了個對策,用母馬絳杈去冒充紅馬,反正它也夠紅的,也夠美的。叔叔認為那些一心要佔有馬的人一般不識馬。於是絳杈四蹄被打了絆,淚汪汪地被裝上大卡車。馬群一起翹首。紅馬被叔叔拴在一棵死樹上,它一掙,叔叔就用柯丹的老皮鞭抽。它飛快地刨著蹄子,刨起大片雪塵,弄得叔叔成了個雪人。

    紅馬叫一聲,絳杈便在車篷裡叫一聲,它倆一呼一應,直到誰也聽不見誰。

    紅馬像人一樣直立起來。任何馬都不可能像它這樣直立著靜止那麼久,似乎一下擺脫了四蹄動物任人宰割的地位。它就這樣直立,再也不願還原成一匹馬。

    人們用預先備好的絆索哄絳杈入套時,只聽一聲異響,回過頭,就見紅馬這樣不可思議地立起。給任何一匹馬打絆都是正常的事,而紅馬卻預感到它不是一般的絆索。

    從人們把絳杈從馬群中喚出,紅馬就覺得不妙,它很遠地衝過來,以這個神奇的直立企圖挽留住它心愛的絳杈。

    這匹紅色烈馬從未有過如此哀婉的神色。它的一雙眼睛剎那間變得無比疲憊無神,像匹老得快死的馬。

    絳杈離去後的許多天,紅馬動不動就直立著靜止住。沈紅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馬的哭泣,一匹烈馬用它整個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點兒的臉;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藍,如小點兒那隻眼。粉紅色的少女太尋常,一眼見底,那是沒有閱歷沒有污染沒有隱衷的天真顏色。頭一回見到小點兒失了天真的銀灰色臉,他便覺得恆定的少女概念過於簡單。而她,深不可測。這張美妙面目下藏著多少不見天日的秘密呢?或許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韻。

    營長沒想到請來的獸醫會是她。

    領她來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釋道:獸醫站的獸醫全出診去了,她說她行,那個「鐵姑娘牧馬班」的馬都靠她醫呢!

    營長讓他以後講話要像個軍人,不要這樣婆婆媽媽囉哩八嗦。他揮揮手,他與她中間這個活障礙立刻挪開,消失。世界一下子變得好靜,靜得叵測,似乎在竊聽由誰來講第一句話。這是他們彼此無意識地懷念了兩年多以後,另一個層次的開場白。

    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頭次見面那樣客套而生疏。小點兒險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說起櫻桃的事。他說:瞅瞅這棵死樹,這裡哪會栽得活櫻桃樹呢。她立刻說:櫻桃是最難栽活的嘛,在哪塊都難活。

    我把這樣一個形象推到營長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裡面穿一件過大的舊軍裝,領子幾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隊的堪用品,並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愛惜,磨破的領子上秀氣地補了圈細長的補丁。我不認為這是種寒酸的打扮,那小婦人般的圓熟身體在大軍裝下面找到女中學生一樣的純潔感受。年輕的營長你瞧瞧,她哪裡還像個品行不端、專讓男人吃虧的女子呢?

    我同時把這樣一個形象推到小點兒面前。

    他很少穿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並不亮,沾著泥,便有了種風塵僕僕的效果,使那種生硬與造作一掃而光。他全副武裝,正要去集合隊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動的。他獨自站著不論站在哪裡,都是副一呼百應的青年軍官的標準形象。

    營長說:「馬廄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個兵帶你去。」他公事公辦地說。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剛才那個當兵的把兩匹病馬指給我看了。」

    「就是那兩匹。開始它們打滾以為是換毛,後來發現不對勁,這個季節不該換毛。」

    「是腸扭結。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隨它滾,不然腸子越滾越扭。」她一邊說一邊嫌自己話多,因為她看見營長將軍帽拉下又推上,反覆幾次。「沒太大關係,伸手進去理抹一下腸子就行。」她說著便想他千萬別看到她怎樣將手伸進牲口的肛門。

    「那好,」營長說,「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隊。」其實這種集合天天例行,並不重要。部隊嘛,除了無緣無故排排隊,聽聽訓話,還有什麼別的可干?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幹這一套。

    「你去吧。」她將醫藥箱換個肩。「你是當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責自己笑得輕賤。營長縱上了他的黑色頓河馬。

    「小心點!」她突然說。

    他莫名其妙地回過頭。

    「不是說……你上次燒傷了胳臂騎馬不礙事吧?」她詫住了,我憑什麼探聽你的事,你皺眉了,你反感了。小點兒慌忙轉身向馬棚方向走,驚得小跑起來。

    營長從來沒這樣動過心。他覺得這樣認真動心可能不利——對自己,對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這股一見她就鼓動的激情。或許他也感激鼓動他激情的這個姑娘——沒有她,他哪裡知道世上有這種激情存在。因此,當傍晚時她出現在隊列後面,向他探頭探腦時,他簡直著惱了。病馬需要三五天的護理,她住下來,每天部隊集合,她必定站在那裡觀望。

    她從來沒見過的軍旅生活原來是這樣的。士兵們個個筆直端正地站著,整齊得不可思議。她被幾百個戰士整齊劃一的脊樑所吸引。他們像沒有生命或靜止的東西:清一色的木樁或樹林。對,像給修剪得般般齊的林子。她感到這片肉體樹林靜或動都控制在他手裡。他沉默地往那兒一站就是號令本身;前面若是疆場他揮揮手喊一聲,就能讓幾百號人去送死。一名值日連長喊了聲口令,然後跑到他面前去敬禮。他扯著嗓門對他說:「報告營長!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

    他的禮還得別提多漂亮了。眉頭稍稍壓抑一下,眼神同時往上一提。他舉手至帽沿有一個極短暫的停頓,這就為他塑了一座一剎那的雕像。她完全被驚呆了:這普普通通一套軍規,讓他行起來怎麼會那樣神氣活現,魅力無窮。直到有一天,她準備回去了,營長在操場上見到她。

    「有句話想跟你說。」他站在她面前如同站在幾百號大兵面前。身邊一群圍著她聊天的戰士哄一聲散得無影無蹤。偌大個操場,她感到一下變得好窄,細成一條縫,單單漏下她和他。

    她費了很大勁才使自己注意力集中起來,聽他的話。他先客套地誇了她的醫術,又感謝她的無償支援,最後他話題轉來轉去,終於婉轉地將一個意思說明了:希望她再不要看隊伍集合。

    她略含委屈地看他一眼,咬著嘴唇苦笑一下。她輕聲說:「放心吧,不會再看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明天我就回去啦。」他明顯吃了一驚:「馬這麼快就好了?這麼快就能好利落嗎?」她說利落了。營長似乎惋惜,又似乎鬆了口氣。然後笑笑說:「其實集合站隊有什麼看頭,哪次騎術訓練,再請你來參觀。」

    她表示領情,努力出聲地笑著。他看出她笑得並不快活;不過他已認為自己的表現出了格。他對自己說:夠了,向後轉吧。她卻一股勁盯住他,讓他脫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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